箭刃朝着苏彦径直射来,他不躲不闪,冷眼盯着那冷器的寒光。
身旁士兵快速护到他身前,坚实的盾牌轻松挡开了致命的进攻。
不需苏彦下令,大将额图统领众兵,指着程鸢高喝道:“来人,把逆贼拿下!”
震天应和声响彻食人谷,如同飓风海啸滚滚而来,张牙舞爪地要将程鸢吞噬掉。
程鸢目光决绝,遗世而立,如今生也好,死也罢,对她来说已经没有分别了。
只是,即便灵魂已被现实击得粉碎,她这具行尸走肉,反抗依然是刻在骨子里的本能。
刀光剑影在大漠中绘出一幅赤红画卷,利刃落在身上,伤口深长见骨。
鲜血汩汩从口中涌出,程鸢身受重伤,却怎样也不肯倒下,厮杀在这个不知为何而战的战场上。
最后精疲力尽,她单膝跪地,长刀插在地上,支撑单薄的身体。
眼前士兵朝两侧让开,苏彦朝她走来。
她胸口重重起伏,掀开昏沉的眼皮,看着已经意志相悖的君主,麻木开口。
“你杀了我兄长?”
苏彦将恨意不着痕迹地隐藏,平静道:“他生前死后,都是燕召的功臣,你们家族的荣誉,将在燕召永存。”
程鸢冷笑。
荣誉……好幽默的两个字。
人臣的荣誉,不过是一颗头颅垫在王座脚下,在君王要你死的时候,将性命双手奉上。
不论死得其所,还是死不瞑目。
苏彦杀了兄长,这一声荣誉,全家的冤魂还要在腐朽的烂泥中叩谢皇恩。
程鸢的意识愈发昏沉,恍惚间,眼前浮现出姜滢的脸。
她临死前的样子是那么平静。
她说,阿鸢,你太天真,你忍了那么多痛,又杀了那么多人,但其实,论心狠,你永远也及不上皇城里长大的人。
她说,你以为什么人能执掌天下?你不惜代价为父报仇,如何敌得过争权夺势手刃父兄之人。
她说阿鸢,这世上,只有你会认为我的命金贵到可以当筹码,可我的命换不来燕召的兵符,也挑不起大齐的仇恨,俯视天下的帝王,爱恨情仇都是云烟。
都是云烟……亲人的命不重要,爱人的亦命不重要……只有权力是最重要的……那一刀刺进姜滢的心脏,瞬间让她毙命,而程鸢直到这一刻才真实地感受到,是自己亲手把她杀了。
心脏痛得像是被搅碎一般,程鸢呕出了一滩血,再也支撑不住,倒在了地上。
眼泪流下来了,她自己并未察觉。
绣金的靴子缓缓走近,她知道是段景忱过来了,但是她没有力气抬头,无法看到他的表情。
“段兄。”苏彦的声音依旧淡定,“人,你带回去。”
大齐公主枉死,致使两国关系陷入危机,总要有罪魁祸首认罪伏法,百姓才不会觉得是皇帝无能。
程鸢杀了姜滢,苏彦将她千刀万剐也不够,可比起泄愤,将奸细送给段景忱做人情,更能物尽其用。
段景忱没有应声,不紧不慢地低下头,看到脚边尘土里,一个物件被踩得不成模样。
他缓缓俯身,将那物件拾了起来,抖落灰尘,看清了是一枚护身符。
宫里的手艺。
程鸢失血过多,浑身发着抖,只剩下最后半口气。
段景忱走到她跟前,将护身符递给了她。
程鸢吃力抬起眼,看到了段景忱毫无波澜的一张脸。
帝王怜爱苍生,却不会怜爱某一个具体的世人。
“如果是他呢?”程鸢嘶哑地问段景忱,“如果是他死于非命,你……”
鲜血不住涌出,她讲不出完整的话来。
她想知道,如果那具残破不全的尸体不是姜滢,而是棠潇,段景忱还能如此冷静地隐忍,耐心调查吗?
这样的假设仍然没有挑动起段景忱的情绪,他将护身符放在程鸢手中,对她道:“你陷害陆将军,骗取兵权,又害死公主,挑拨两国战争,唯有以死谢罪。但念在你对燕召的忠心,朕给你一个善终,带着你的悔意,死在故土吧。”
大齐皇帝不需要替罪羊,苏彦的人情,段景忱心领了。
他将程鸢交还给苏彦处置,而转身的时候,却被程鸢抓住了衣摆。
他疑惑回头,俯瞰程鸢充血的双眼,不知她临死前还有什么想要交待。
“陆……”程鸢气若游丝。
段景忱听不清她的声音,眯了眯眼睛,朝她靠近。
他听到程鸢艰涩道:“陆鸣……不是我害的……段景忱……在齐朝,想让你死的人,不知有多少……”程鸢一边说,一边笑,一边不停地呕着血,“齐朝……就算不灭在燕召手里,早晚也会土崩瓦解……我没有失败,没有失败……”
程鸢说着话,已是有些疯癫的状态。
忽然,她重伤的身体有了力气似的,撑起身子,直勾勾盯着不远处,嘴唇微微开合,在说话,却听不清吐字。
她叫的是姜滢的名字。
可她所看的方向,分明空无一人。
而后,她眼神由惊讶到喜悦再到惊慌,好似见到久别的故人,才一重逢,便又要消失。
于是她慌张起身,追赶过去。
“别走,不要走……”
不明所以的士兵以为她要逃跑,对着她的背影拉弓放箭,嗖的一声,射穿了她的后心。
纤细的身影顿住脚步,倒下的时候几乎没有声音。
她死了,带着未曾得到的爱,和化解不了的恨。
历史的洪流滚滚向前,当齿轮朝着既定的方向转动,天下之势终成定局,任何执念皆成虚妄,太过渺小的个体,唯一的结局就是把尸骨埋葬在这条逆旅。
尘沙掩盖了她的身体。
短暂又难捱的一生,终于解脱在燕召大漠里。
……
段景忱望着她的尸体,眼底露出几分急迫的神情。
陆鸣不是她害死的,这是段景忱始料未及的。
若朝中当真有奸臣暗中筹谋,此时他带兵北上,留小棠独守一座空城,便是万分的危机。
他必须立刻赶回去,多耽搁一天,就多一分变数。
忧虑的情绪在苏彦回头的时候,被段景忱藏得不留痕迹。
两国纵然议和,却断不能被他国知晓朝廷内部的危机。
段景忱淡然浅笑,表示对事情结果的满意。
“段兄车马劳顿,本王营中已备好酒菜,今晚不醉不归。”苏彦诚意十足道。
“多谢苏兄美意,但公主之事,理当朕来赔罪,待回京安顿好,还请苏兄赏光,到京城相会。”
苏彦观察段景忱的面色,心中快速思量。
方才程鸢说的话他也听到了,他斟酌对段景忱道:“这荒漠之地,的确也没什么好招待的,段兄日理万机,便不多占段兄的时间了。”
他说着抬起手,身边手下将一个羊皮卷轴恭敬递上来。
“这是本王亲书的止战承约,委屈段兄在此过目了。”
段景忱接过卷轴,打开来看。
他看得快速却细致,逐字看完后,将东西收起来,又将自己拟好的承约书交给了对方。
苏彦同样仔细看过,而后露出满意的笑容,对段景忱伸出手。
灰白苍穹下,两国君主击掌为盟,约定共守百年和平。
无尽的硝烟如抽丝般归于平静。
尘埃落定后,段景忱不再逗留,整顿队伍,即刻返京。
苏彦本不想多事,但看他的急切的模样,实在难以掩饰,于是开口道:“若有需要,燕召可协助段兄,兵马随段兄调派。”
段景忱已经上了马,听到苏彦的话,意识到自己太过明显了。
他稳了稳身形,又对苏彦悠然一笑,“苏兄有心了,无事发生,不必担忧。”
苏彦便不勉强了,“好。”
“驾。”
段景忱收紧缰绳,带着晏林军策马离去。
没了旁人,他再不用遮掩,下令队伍全速前进。
疾风呼啸,他只有一个念头,快一点回到皇宫。
方才程鸢问他,如果出事的是小棠,他是否还能做到冷静。
他能做到吗?
父皇觉得他做不到,母后也觉得他做不到,所以他们都对小棠起过杀心。
人最好是不要有软肋。
但也不是一定不能有软肋。
既然知道自己的软肋是什么,那就好好护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