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讶,不解,绝望,所有情绪在程鸢身上交织,最终凝固成再无表情的一张脸。
他怎么会在这里?
不必问,答案就在段景忱云淡风轻的眉眼间。
两月前——
齐朝的和亲队伍受困于风沙中,燕召王苏彦没有按时接到姜滢,怕她出意外,带着人连夜去寻她踪影。
海东青的鸣叫声划破天际,姜滢听见叫声,知道是苏彦来了,不顾程鸢劝阻,顶着风沙跑出了营地。
深夜荒漠,沙尘漫天,姜滢那样急切想要见苏彦,不只是因为积攒了多年的思恋。
还因为,她要逃。
必须赶紧逃,才有可能保住性命,保住两国的安宁。
就在几天前,她差一点,死在了程鸢手里。
那夜队伍已经临近边关,夜晚休息时,暴雨突至,她担心程鸢守在帐外会染上风寒,于是半夜醒来的时候,撑着伞去了门外,想叫她进到帐中一同休息。
却不料,日日替她守夜的人,这一晚却不见了踪迹。
姜滢担心她的安全,于是冒着雨,在营地中四处寻人,却怎么也找不到程鸢人影。
她只能作罢,可回去的时候,却发现自己的营帐周围有陌生人的足印。
大齐的官靴由朝廷发放,鞋面的用料和鞋底的纹样都是统一裁制,这几道足印沾了泥水,纹路清晰不会看错,不是自己人的。
姜滢立即起了疑心,放轻脚步,顺着脚印的方向寻去。
直至走到了营地外,雨水冲刷下,地上再没了痕迹,姜滢却并没有看到有人。
这样孤身出来实在危险,她自知身份重要,不可冒险,打算回去叫人出来查看。
正要走,听到了林中有说话声。
她犹豫片刻,朝着那声音的方向慢慢靠近,在隐蔽处,发现了正在说话的两个人影。
其中一个是程鸢,戴着斗笠的身形,她一眼就辨认出来了。
另一人是个身材高大的男子,看不清容貌,口中说的是燕召的语言。
姜滢儿时跟母亲学过一些燕召话,记住的不多,但足够听懂他们在说什么了。
“为什么还不动手?”那男子问程鸢。
“还不到时候。”程鸢这样回答。
那男子又问:“你不会是心软了,舍不得杀她吧?”
这个时候的姜滢在震惊之余还抱有一丝幻想,他们口中要杀的人,不是她。
可紧接着,程鸢说:“光杀一个和亲公主有什么用,你以为两国皇帝都是傻子吗?”
一道闪电忽而照亮夜色,雷声滚滚,姜滢险些尖叫出声,赶紧捂住了嘴巴,快速躲藏到树后。
程鸢侧目,机警地观察周围,没发现异常,继续与男子说话。
“你打算怎么做?”男子问。
程鸢回道:“用她做诱饵,引王上出来,我要拿到号令全军的兵符。”
苏彦不肯攻齐,她便只能替他宣战了。
男子闻言惶恐,犹疑道:“你莫非是想绑架王上?逼他交出兵符?”
程鸢冷眼看他,“怎么,你害怕了?”
“不是,可……之后怎么办,王上不想与齐朝开战,你这样做,他不会饶过你的。”
“那就杀了我。”
竹编的斗笠不断淌着雨水,程鸢麻木的双眼被淋湿,“我已经死过无数次了,不在乎多一次。”
为了潜入齐朝内部,承受过多少非人的痛苦,只有程鸢自己知道。
她早已经活够了。
“我有胜算。”程鸢道:“齐朝的兵力部署我一清二楚,在他们没有防备的时候带军攻入,我有十成的把握,待吞并齐朝,天下便再无燕召敌手,霸业既成,王上若执意降罪于我,我无话可说。”
男子看着程鸢,眼中没有宏图大志,只有心疼。
程鸢躲避开他那样的目光,忽而一笑,尤显凄苦。
是,她没有自己口中说的那样伟大,不过是为了一己私欲。
然而曾几何时,她的愿望,也是两国和平,止戈为武,那样的话,身为武将的父亲和兄长便不必被困于战场。
少时她日日盼望,天真地等待着战火止息,可等来的,却是在一次齐军得胜后,全家人的头颅被高挂在城墙上。
父亲,母亲,兄嫂,还有那十岁都不到的小侄儿,死不瞑目的人头随风悠荡。
这样的示威果然震慑了百姓,燕召大将已亡,连自己的家人都护不住,又如何护得了黎民。
齐朝人才杀了她全家,转头便假惺惺地给百姓施恩,说燕召军队已经弃城撤兵,自愿归顺大齐者,朝廷会妥善安置。
年少的程鸢躲在角落,浑身发抖地数着亲人的头颅,一颗一颗,从白天到黑夜,不知道数了多少次才数清楚……
“能不能活着不重要,报仇才重要。”程鸢平静地看着面前的男子,“不是么?哥哥。”
又一道闪电伴着雷鸣从夜空砸落,瞬间如白昼般照亮了夜行人的面目。
姜滢看见了他的脸。
那个被程鸢唤做哥哥的人。
难以想象他受过什么样的伤,除了眼睛上的疤,大半个下巴都没有了,像是被兵器削掉的,整个脑袋呈现出畸形的形状。
再仔细看,他只有一条胳膊,另一条被砍掉了。
这样残缺不全的身体在电闪雷鸣中犹如厉鬼修罗,姜滢紧绷的心弦再承受不住,伞掉落在地上,握着嘴巴还是发出了声响。
“谁?”
那男子闻声侧目,姜滢除了逃命没有第二条路。
趁着二人还未看到自己,她捡起雨伞头也不回地奔跑,片刻不敢松懈,直到回了营帐中。
心脏几乎要跳出来了,她逼迫自己冷静,可眼下情形,冷静又能有什么用,程鸢必定早就准备,暗中说不定埋伏了多少人,她现在声张,整个营地的人,一个也活不了。
她只能祈求上苍,程鸢没有发现她,就假装一切如常。
湿哒哒的衣衫滴着泥水,她躺回床榻上,当做自己没有起来过,闭着眼睛,让自己入睡。
时间仿佛凝固,每一滴雨落的声音都变得漫长。
同样很慢的,还有走进营帐的脚步声。
程鸢回来了。
方才,她其实跟兄长强词夺理了。
用来做诱饵的人,不一定非要是活着的。
姜滢太聪明,多留她一日,都有可能夜长梦多。
脏兮兮的雨水顺着床榻流下来,流经地上的脚印,流到程鸢的脚边。
为什么还不杀她?
心软了?舍不得了?
程鸢自己也想知道答案。
可她不懂,她没有答案。
那就算了,这么无聊的问题,何必非要追究一个答案。
匕首在夜色中绕着寒气,死亡的味道原来是这样的,无声无形,却能清晰地感知到它在靠近。
程鸢紧紧盯着那背对着自己的狼狈身体。
她在发抖,抖得厉害。
她现在一定很绝望。
一如少时看到全家人被砍下头颅时的自己。
好可怜。
但是这一次,再没有不舍,也没有心软,那些是本就不属于程鸢的东西。
匕首紧握,她走得很慢,可门口到床铺只有这么短的距离。
她站定在床边,手腕聚力的时候,闭上了双眼。
杀一个姜滢这样毫无还手之力的人,她看都不需要看。
冷刃骤起。
忽然,床上的人起了身。
程鸢几乎没经过思考,本能的反应,将匕首收回了袖口。
腰身一紧,姜滢一把将她抱住,贴在她身前,身体抖得连呼吸都困难,眼泪簌簌如雨,那是人在极度惊恐时无法自控的反应。
“阿鸢,我做噩梦了!你去哪了?我刚才在营地找了你好久!你别乱跑,你抱着我睡好不好,我害怕,我害怕……”
姜滢死死攥着她的衣衫,生怕一松手她就走了似的。
这样用力的姿势维持了好久。
程鸢站立不动,没有给她回应。
泪如决堤,姜滢控制不了,她知道自己现在演得有多烂,这个样子根本骗不了程鸢。
就等着那把刀落下来,把她的心脏刺穿。
绝望到极致,身体开始虚脱,姜滢再抓不紧程鸢的衣衫。
而程鸢垂在身侧的手终于动了。
藏在袖中的匕首并没有再出现。
拳头舒展成手掌,她生硬地抚了一下姜滢的头发。
“别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