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后,和亲的队伍从京城出发,一路北上,行往燕召。
虽时间仓促,礼官还是推算了吉日,以求诸事顺遂。
不料出关当日,天气却不似预测的明媚,天空中乌云密布,看是有一场好雨将至。
程鸢骑马行在队伍最前,一身戎装衬得她清高自傲,幽深的目光盯着远方,举国欢庆的大喜时日,她脸上却不见半分欢愉。
忽而一阵疾风,将马蹄吹得歪斜,连带着车辇向一旁摇晃。
马车里的人重心不稳,身子撞上了车窗,连忙用手撑着坐塌。
待重新安稳,她抬手掀开帘子,探出头去,对着前面那道背影唤:“阿鸢。”
程鸢面容平淡,调转马头行至跟前,问:“怎么了?”
姜滢举目望天:“要下雨了,你下马,到车辇里来。”
程鸢顺着她的目光往头上看了看,一滴冰凉的雨正落在她脸上。
“不必了。”她将身后的斗笠扣在头顶,“不合规矩。”
说完,她再没多看姜滢一眼,口中喊了声“驾”,快步回到了队伍最前。
姜滢看着她的背影,心中升起一丝异样。
说不上来的感觉,程鸢是个冷淡性子,平常与任何人都不来往,这些时日,她去秋月阁走动得勤,两人相处得愈发融洽,到后来,程将军还主动去寝宫看过她一次。
出发前都还好好的,路上也并未发生什么状况,突然是怎么了?为何看着不高兴?
没思考出答案,姜滢只得放下帘子,缩回了马车中。
繁复的衣袍,华贵的发饰,从里到外无不彰显着大齐的底蕴,姜滢穿着这一身,需得保持仪态,不能有太大的动作,身子直直挺着,才半天已是疲累不已。
她伸手从衣领下掏出了一枚吊坠,细绳穿过的狼牙,与她一身装扮不太合称,她盯着那物件,脸上的担忧和疲累被笑意覆盖,身体里一半的燕召血液慢慢流淌,她从前只在母亲口中听说过的,那个无拘无束的国度,终于要拨云见日了。
还有那个十年书信,提笔传情之人,也终于要窥见真容。
离宫之前,程鸢问她,若她那位燕召表哥哥是个粗野莽夫该当如何,若是个滥情登徒子又该如何。
姜滢没能回答上来,她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漫长年月里,一个人的样子早已被他的字字句句描摹得具体,同样理想的两个人,以绵薄之力妄图促成两朝和平,旁人自然不懂,那是独属于他们的心有灵犀,这一去,是初次见面,亦是故人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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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滢离开后,朝中上下一片欢腾,困扰多年的紧张局势终于有所缓解,燕召主动低头示好,对于大齐而言,是喜事一桩。
可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劲,小棠总觉心下难安。
段景忱登基之后,小棠人虽在宫中,却几乎不过问朝堂之事,这一次燕召求和,他更是从头到尾都没有参与过,新的燕召王、那位三皇子,是何许人也,是否真心求娶姜滢姑娘,是否已经从边境撤兵,他统统不知晓细节。
对一个人的痴恋能从身体中剔除,可多年来的行事习惯却已经融入骨血,成为了他的一部分,替皇上着想,替皇上考虑,这是他不会改变的本能。
又一夜,段景忱夜深才回来。
多半是故意的,自小棠主动搬到乾清宫,段景忱事务一日比一日繁忙,回来就已经很晚了,还要批阅奏折到深夜,而忙完之后,也不会来与他同睡,都是宿在外面的小榻上。
如此保持着距离,倒是给了小棠自在的空间,可他当然清楚,皇上是在克制自己,不想让他为难。
段景忱进来时脸色有些疲惫,瞧见小棠正坐在书案旁等他,似乎有话要说的模样。
“怎么还没休息?”他问。
“睡不下。”小棠双眸熠熠,在灯下尤为清澈,“忱哥哥,我心里不踏实。”他如实说话。
段景忱眉心微动,走到他身边,又在近处克制住脚步,“不舒服么?”
小棠摇摇头,站起身来,微微仰目与他对视,“姜姑娘走了好些时日了。”
没想到他要说的是这个,段景忱迟疑片刻,应道:“是。”
“算起来应当快过边境了吧。”
“嗯。”
“今日有消息传回来吗?”
这一问,段景忱目色沉了几分,“没有。”
亲队刚离开的那几天,每日都会传消息回来,段景忱闲聊时都会同他讲一讲。
这几日却安静得过分,没有一丁点音讯,好似浩浩荡荡的一行人凭空消失了一样。
他还以为是皇上太忙,没有时间跟他扯闲。
原是真的不太寻常。
从京城到燕召边境,快马加鞭,十日之内便能赶上。
小棠心里盘算着,试探道:“不如我去……”
“不用。”
未等他说完,段景忱便明白他心思,一口回绝了他的提议。
他已经派了兵部的人前去探查,有任何状况会第一时间回京禀报。
如今皇位稳坐,再棘手的问题,段景忱不需要小棠去冒险。
而小棠自知皇上不会同意他,没有多争辩什么,低着头默默思考。
烛光映照,他睫毛在脸上投出浅浅的阴影。
段景忱盯着他的细微表情,伸出手去想要捏他的脸,将触未触的一瞬间,小棠抬起了眼,二人对视,段景忱又把手收回来了。
“这些事情不必你管,你要是敢偷跑出去,我会收拾你。”段景忱开口威胁,过分温柔的语气却并没有震慑人的作用。
小棠最擅长的就是背着他一意孤行,次次都要弄了一身伤才肯回来,怎么说都不听。
他是太怕那样的事情再次发生。
而他不同意,小棠这会儿说不定又在盘算什么主意。
段景忱的表情过于紧张,小棠盯着眼前那根故作凶狠却不敢冒犯的手指,忍不住笑了,而后忽然抬起手,将那根手指握在了自己的掌心。
“好,我不管。”
熟悉的体温,太多日未曾触碰,光是指尖的温度已然让段景忱失神。
他有些发怔地盯着二人不算紧握的手,小棠掌心温热,脸上也并无抗拒之色。
这种程度可以接受了吗?
小棠心跳开始加快,此刻的心念跟段景忱如出一辙。
他也想知道,经过了这么多天的适应,他能够接受到哪一步了。
喉咙滚了滚,他开口叫人:“忱哥哥。”
既已决定继续陪着他,这一步总是要想办法迈过去的,总不能往后夜夜孤枕,一辈子这样空守着对方。
“我听你的话,不会乱插手的。”
他说完松开了手,柔柔的目光望过去,又贴心询问:“今天累么?”
段景忱胸口起伏了一下,“不累。”
他于是往前迈了一小步,发顶几乎挨上段景忱的鼻尖,发丝间香味萦绕,段景忱闻醉了心神。
素手轻探上龙袍的腰间,小棠没有急着解段景忱的鞶带,轻轻抚摸玉佩上的流苏,语气似是跟段景忱商量,又似跟自己商量:“我看看你行吗?”
段景忱瞬间热了起来,他克制着想要扑过去的冲动,问:“看什么?”
小棠抬眼,含情的眼底透着些担心,“从上到下,都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