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之后,小棠随段景忱到了刑部。
为了保存证据,十三具刺客的尸体,全部用冰块封藏在刑部的地下室中,章大人亲自提着灯,带他们前去验尸。
“皇上,公子,当心脚下。”石阶昏暗,章大人悉心提醒。
到了之后,看门的侍卫打了锁,迎面一阵寒气扑来,伴着辛辣的气味,刺鼻难闻。
章纵解释道:“是防腐的药剂,皇上不必担心。”说着他掏了一方帕子递给小棠,“公子先挡一挡口鼻,里头的尸体腐烂残破,怕是要惊吓到公子,不若公子就在外头等着,不要进去了。”
他是将小棠当成手不能提的柔弱美人了,想必今日见到他,心中也是困惑不已,皇上来刑部问案,怎么还带着个男宠一起来了。
不过章大人处事圆滑,不像柴大人一类的老臣,位高权重,直言不讳,他心中瞧不瞧得上小棠,不会表现出来的。
小棠没有拒绝他的好意,接过帕子象征性地挡了挡嘴,“多谢。”
房间的石台上铺着厚厚的冰,尸体被装在密封的容器里,棺材的形状,是用金属打造的,可以隔绝空气。
“打开。”段景忱道。
“是。”章纵抬手唤来人,却被小棠阻止,“等等。”
章纵不解,而后见小棠上前,绕着最近的铁棺材细细观量。
盖子不打开看不到里头尸体是什么模样,小棠不急,用手敲了敲那冷冰冰的铁盖,闷重的几声响,他俯下身去,竖起耳朵认真地听。
章纵疑惑地看了看段景忱。
段景忱沉着面色,目光紧紧落在小棠身上。
小棠听了一会儿之后,对章纵道:“开吧。”
铁棺打开,尸体的腐臭味道飘了出来,小棠探身上前,细看那尸体,干瘪枯槁,形容苍老,与段景忱此前跟他描述的一般模样。
他将一只袖子向上提了提,露出了纤细的手臂,伸手进去触摸尸体。
“公子当心!”章纵紧张地上前阻止:“这些人是中蛊而亡的,尸体很可能余毒未尽,公子最好不要触碰。”
“不用担心。”小棠淡定回道:“蛊毒入谁的身,取决于下蛊的人,你我未受诅咒,是不会中毒的。”
他拨开那尸体苍白的发丝,从头顶开始,用指腹感受着什么,向下一寸寸摸索。
章纵看不懂他行为,却莫名觉得他似乎知道许多,于是问他:“棠公子懂苗疆的蛊术?”
“皮毛。”
小棠注意力全在手上,谦虚地回应,认真检查着尸体。
章纵看了一会儿,没看出什么明堂,又问:“公子现在是在检查什么?”
小棠道:“在找东西。”
“何物?”
小棠没有说话,将尸体从头到尾查验了一番,而后摇摇头,道:“劳烦章大人,替我拿一套验尸的工具,另外,剩下十二具尸体,全部打开。”
“是。”
章纵命手下去拿了工具,接过来递给小棠。
“有劳。”
小棠将卷起的工具袋铺展开,从中挑了一把匕首,唰地一声拔了出来。
许久没摸过这么锋利的兵器了,小棠有些手痒,下意识翻转了一下手腕。
锋利的刀刃在他手中听话至极,潇洒利落旋转了几圈。
只是随手一玩的动作,却将章大人看得愣了。
这哪里像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
官员们私下都议论皇上被美色所误,却没想过,九五之尊能入眼的,岂会是寻常的庸脂俗粉?
章纵暗暗在心中打算着,往后要对这位再恭敬几分。
小棠站在铁棺旁边,观察好了尸体,正准备下刀,抬头看见盯着自己的两个人,都如此紧张,忍不住一笑,道:“皇上和章大人都出去吧,这里我一个人搞定。”
章纵连忙道:“这么多尸体,公子一人拆解费力气,我帮你一起。”
“不必了。”小棠不耽误时间,一边说话,一边割开了尸体的颅顶,“我要找蛊虫,这东西有灵性,太多人在,它们该藏着不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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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郊,神兵营。
军中一连几日死气沉沉,终于被人打破了宁静。
程鸢忍无可忍地冲进了将军营帐,将佩刀摔在了陆鸣面前。
“我问你,是皇上让你在军营里查奸细的吗?!”
陆鸣已经好几个晚上没睡囫囵觉了,面容有些疲态,见她如此莽撞,生气道:“谁让你进来的?”
“晏林军里没有奸细!”程鸢愤恨的瞪着陆鸣,“这几日你像审问犯人一样,一个个提审并肩作战的兄弟,弄得人心惶惶,我想知道,皇上到底什么意思?莫非是打算借此舍弃晏林军?!”
“你胡说什么?”陆鸣站起身,“彻查军营是我的命令。”
“你的命令?”程鸢眉头蹙起。
陆鸣道:“皇上唯恐动摇军心,不曾下令调查军营,可事关重大,皇上顾虑将士们的感受,我身为将军,却不能不顾皇上的安危!那日刺客单枪匹马潜入营中,蹊跷!一行人在押解回京的路上集体暴毙,更蹊跷!件件蹊跷事都发生在晏林军中,我不查清楚,怎么跟皇上交代!”
程鸢点点头,“调查,可以,证据呢?”
“你要什么证据?”
“既是正经调查,就不能单靠猜测分析,你凭什么觉得军中有奸细?人证,物证,哪一条线索指向营中的兄弟了?”
“没有。”陆鸣道:“没有证据,所以才要查。”
“陆鸣,没有证据皇上都不敢查,你却在这里怀疑起自己人来了,到底你是担心皇上的安危,还是怕丢了身上的铠甲!”
“程参将!”平时待她太好了是么?陆鸣怒火烧灼,“你在跟谁说话?谁给你的胆子以下犯上?”
二人对峙间,谁也不肯退让。
这时,门外有士兵进来,“启禀将军。”
陆鸣一甩衣摆,坐回位置上,“讲。”
那士兵手中拿着一份名单,对陆鸣道:“这是军中所有祖籍在苗疆的人,请将军过目。”
陆鸣接过来,“知道了,下去吧。”
“是。”
没有背着程鸢,陆鸣直接拿起名单审阅。
程鸢疑惑地眯起眼,“祖籍苗疆?为何要查苗疆的人?”
陆鸣冷冷道:“那些刺客在回京途中无端暴毙,怀疑是中了苗疆的蛊毒。”
程鸢一愣,脸色忽然变得很复杂。
营帐中陷入了沉默,许久,陆鸣眼睛看着名单,平静开口:“阿鸢,我记得你跟我提起过,儿时曾随父亲去苗疆游历。”他放下名单,缓缓抬起头,“有这回事吧?”
亦师亦友的两个人,对视之间,竟是电光火石。
程鸢的目光由惊讶到平静再到忧郁,而后艰难开口:“什么意思?你怀疑我?”
“营中的每一个人都有嫌疑。”陆鸣道:“包括我自己。”
程鸢无力辩解:“我若想杀皇上,他在营中之时我大可动手。”
陆鸣步步紧逼:“你在营中动手,自己又如何脱身?”
伤心失望不足以形容程鸢此时的表情,人若被无端怀疑,怎么解释都是苍白无力。
她苦笑一声,点点头,似是承认的态度,“怎么不能脱身了?你方才不是说蛊毒么,我若真有这种本事,岂不是随时随地可取人性命?”
她忽然冷下脸,双手撑在案台上,威胁地盯着陆鸣,“你怀疑我,那我不如现在就杀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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刑部大堂,小棠独自在地下室待了两个时辰,终于是出来了。
章纵在外头早就等得心急了,赶紧上前询问,“怎么样,棠公子,找到蛊虫了吗?”
小棠才洗完手,指尖湿哒哒滴着水,正用帕子擦着,对他道:“没找到活虫。”
章纵眉头皱起,追问道:“是毒虫跑了吗?还是已经死了?”
“才这么几日,没那么快死掉。”小棠对他解释:“蛊虫入体,不将人的身体啃噬得只剩骨头渣子,是不会停的。”
这章纵就想不通了,自言自语道:“莫非我猜错了?这些人不是中蛊而亡,而是别的原因?”
小棠安慰地看着他:“很有可能,章大人恐怕还要再深入调查一下了。”
章纵惭愧地弯下腰,“卑职定会彻查。”
小棠走到段景忱面前,眨巴眨巴眼,似笑未笑。
段景忱全程没有说一句话,待小棠说完了,他站起身,对章纵道:“既如此,此案便由刑部继续查,章大人,有什么进展随时向朕汇报。”
“微臣遵旨。”
段景忱轻拂衣袖离开,小棠对章纵颔首示意,转身跟了上去。
皇宫的车马在衙门外等着,二人一前一后上去了。
小棠在冷冰冰的地下室待了两个时辰,浑身都是寒气,段景忱二话不说,将他搂进了怀里,通红的指尖握入掌心。
“在刑部当差真不容易啊。”小棠本就清瘦的身子冷得缩成了一团,“皇上快给章大人升个官吧。”
“你倒是替他说起好话来了,你跟他很熟吗?”
“不熟,但我瞧着他是个老实人。”
“哦?”段景忱饶有兴致地等着听他要说什么。
小棠睫毛扑闪着,一本正经道:“皇上身边不缺有勇有谋的人,但不能每一把都是刀,还要有盾护着皇上,给皇上托底安心的。”
段景忱瞧他这模样想笑,不给他留情面,当面质疑:“这话是母后教你说的?”
“啊?”小棠咬咬嘴唇,“皇上怎么知道……”
段景忱冷哼一声,“若非如此,你才懒得管朕的事。”
“我哪有啊……”小棠心虚地嘟囔,钻进他怀里不说话了。
“不急。”段景忱将他的手包裹紧,“章大人是可用之人,往后朕要委以他重任,先磨磨他心性。”
小棠点点头,“哦。”
“哦什么,说结果。”
“什么结果?”
“方才验尸的结果。”
小棠抬起头,满脸无辜:“方才在刑部大堂我已经说了呀,没有查出结果。”
段景忱眉毛一挑,“你猜朕信不信?”
小棠笑了,“皇上当真是英明神武、洞悉世事、运筹帷幄,上能权衡百官,下能恩泽百姓,不愧是我大齐开国第一……”
“够了。”
昨日在床上说人无能,都把人得罪光了,现在再说这些有什么用。
“现在没外人了,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