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昏沉沉地醒来时,他觉得身体正漂浮在云端。周遭的空气如春雨季一般潮湿,寒意借水气渗透了厚重的外套与棉衬衣,一直沁入骨髓里。唯独右肩被烈焰炙烤着,灼刺感纠缠不去。但疼痛也十分遥远,就像隔着湿绒布触摸到了滚烫的铁锅;比之往日被皮带抽打或烟头烫伤时残留的印象,眼下这样持续而微弱的痛觉刺激反而容易适应。
脑后部也有痛感。踝、桡关节都紧贴着坚硬的竖杆,轻微施力就会让粗糙的捆绳勒陷进肉里。大致明白了情况,他继续闭着眼睛,聆听周遭声响。
有人在地板下走动,先打开了水龙头,接着又从冰箱里翻找东西。动静听上去只有一个人,大约是从后窗那儿进来的吧。在拆掉安全系统来制作活动感应陷阱以后,这栋楼房本来就已接近不设防状态。为了防范“眼睛”,但凡能够联网的设备也尽量避免使用,如今被人入侵也并不出奇,只是没想到这么快被锁定地址。到底是哪里没做好呢?思忖间,入侵者已走上楼梯。或许因为携带着重物,入侵者的脚步声有些笨拙,在狭窄陡峭的台阶间磕磕绊绊,发出阵阵液体泼洒和硬物撞击的声响——听到这种声音,他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身上已经完全湿透了。
脚步声来到二楼。因为真正重要的工作室位于地下,形同摆设的二楼卧室从未被费心陈设过,来人只需站在楼梯口便能将室内空间一览无余。曾蒿不但能听见对方细微却急促的呼吸,甚至能察觉到敌人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即便想过被抓到后的种种可能,也并不在意客人对自己的保证是否真能应验,心中却隐隐生出毛骨悚然的感觉。
太安静了。无论在设想的哪一种情境里,他被抓住时面对的总不该是沉默;也想从那阵细微的呼吸里分辨出入侵者的情绪,却什么都听不出。他没有客人那种不可思议的嗅探能力,却还是觉得家中进来一个非常陌生的东西;入侵者既不兴奋也不紧张,只是步履蹒跚,吐气沉重。
突然间,大片冰水混杂着冰块自头顶浇来。骤降的刺寒使他的身体不受控制地战栗起来;眼睑微一颤动,就听到铁桶被丢到松木地板上时的撞击声。
“啊,”他听见入侵者说,“你已经醒了。”
再伪装也是徒劳,他只得睁开眼睛面对敌人。在二十平左右的卧室内,由于是三面开窗的设计,即便夜里不开灯也能大致分辨格局;再加之对日常居所的熟悉,他马上意识到自己是被绑在床边的木质旧扶手椅上。木椅的衬垫上总有一股松节油与腐草混合起来的怪异气味,据说前任屋主去世前时常在椅上昏睡。
入侵者就坐在床边。在被击打后脑而昏迷前,曾蒿曾短暂看见过对方,知道并不是图书馆里遭遇的老人,而是一名二三十岁的壮年男性;至于更具体的相貌细节他却无暇端量,更无法断定是不是“眼睛”的人——从时机判断固然是这种事件的概率最大,但也并非没有横生变故的可能。如眼前这处偏僻冷清的自建楼屋,大部分谋财的窃贼虽不屑一顾,真正沦落到穷途末路的人,譬如逃犯或欠高利贷债者,说不定就会动鸠占鹊巢的念头。
绝非心存侥幸,然而眼前出现的入侵者,无论如何也不符合他的预想。比起历尽辛苦逮住目标的猎人,对方给他的印象反倒更像是被人追捕的逃犯。无论是泥泞的衣着、凌乱的头发还是脸颊的伤痕,都完全没有狩猎者的从容;这些姑且能归为乔装的话,那双因憔悴而眼眶深陷的眼睛也佐证了他的感觉:这个人的目光里没有胜利的色彩,唯有疲倦与狂乱。与对方呆然相望间,他连未睁眼前的恐惧也忘却了,心中之情唯余疑惑。
对方也上上下下地看他,一遍又一遍,仿佛想要从他身上找到某种妖怪的特征。这样不知过了多久,这个陌生人才说:“你和我想的很不一样。”
对此,曾蒿不知该如何应答,唯有说出真心话:“你是谁?”
“我是谁?”男人重复道,仿佛觉得很不可思议,“你不知道我是谁?”
为什么自己应当知道呢?他在心里默默地想。自己所能作出的贡献,唯有将看守者从位置上扫除而已。既然任务已了,“眼睛”派出怎样的人来追捕都没关系。无论是这个世上最精明干练的人,最危险凶恶的人,最声名显赫的人……跟自己又有什么关系呢?如此理所当然地认为别人会认识自己,未免太把自身当作一回事了。
男人突然起身,依次走过三面有窗的墙壁。在等曾蒿归来的时间里,他肯定检查过小楼的基本构造。此时他先是把厚重的遮光窗帘全都拉下,杜绝外人自窗外窥探的可能,接着才走到楼梯口,准确地打开位于床顶的吊灯。
灯光吃力地闪烁片刻,终于让整个房间变成了昏黄色。由于吊顶灯的灯泡久历时日,曾蒿也没有费心思去更换,二楼的照明一直都是这么差强人意。明明只是勉强够人看清东西的温和光亮,他的视野却反而阵阵发黑。后脑处的疼痛可以解释这种畏光性的由来:在右肩遭到枪击后,对方紧接着又用某种硬物击打了他的枕骨,将他打晕过去。因为受震荡的部位是脑干,或许视觉系统也有所损伤——想到这里,心中困惑益发浓烈:明明可以选择击打下颚与后颈,或者直接使用麻醉药物,对方却找了一处致命弱点来攻击他。难道“眼睛”没有想到信号发射器的事吗?那未免太迟钝了。
这样仰着头思考片刻,自他后脑贯穿至眼球的眩晕感逐渐消散。浓雾般的黑暗后透出房间的轮廓,接着则是站在他面前的入侵者的面孔。
之前,对于未能提前佩戴夜视的曾蒿而言,其实只能分辨那些最明显的特征,譬如带痂的伤痕与刺人的目光,而对这张脸的整体印象却仅有病态:颧骨因为消瘦而微微突显出来,左眼下方偶尔不自然地抽搐,就像附近的面部神经受损过;而既然是面部受到某种事故损伤,与之相邻的大脑可能也同时受损。
如果是个精神病患偶然逃进了自己家里,那么整件事就和“眼睛”毫无关系,他也难以再对失控的事态加以挽回。不过,随着在灯光下进一步端详,他对碰到陌生疯子的担忧反而减少了。男人脸上带着平静思索的神情,显示出稳定可靠的心智;双眼的瞳孔大小与颜色有轻微差异,像是某种眼科手术的后遗症——左脸不自然的抽搐大概是受视觉影响吧。确认今夜的际遇并非纯粹巧合,他才后知后觉地做起了常人早该去做的事:去看这个人的长相。
重获新生后,他的各项基础素质都远超过去,偏偏对人类面孔的整体性识别能力反而下降了,也就是成了所谓的脸盲症患者。常人只需看一眼就会自然而然形成整体印象的熟人面孔,他却如背诵一组数字般,必须有意识地去运用记忆力,将各种五官的特征分门别类的保存起来。虽然足以维持正常社交,却唯独在通过照片识人时非常容易出错。不必说拍摄时间与后期处理的问题,单是拍摄工具本身带来的镜头畸变,都会极大程度干扰他的判断。
初看眼前人的五官时,他没有产生特别有用的联想:额头大致为平宽型、眉骨与鼻梁高突而颧骨平滑、眉头低且尾部外挑、双耳偏高并中度外招、嘴唇较均值稍宽且薄……拼凑这些特征,脑中所能联想到的是学生时代里受到老师和同学追捧的“明星学生”——似乎总是在各种场合里争抢旁人的注意,俨然把周遭一切视作陪衬自己的舞台装置。如果这名入侵者不是因为病态的消瘦与精神困顿,大概也会是盛气凌人,随时随地都像在暗笑他人的类型吧。
并不相信所谓的面相真能代表主人的性格特征,只不过纯粹以相貌而论,这张脸让他难以产出好感。乍看之下明明挑不出严重的缺陷,可越是仔细凝视,这副面孔就越像是虚浮不实的画皮,无端引人心生疑虑。大概是自然呈现出的表情与真正的情绪并不相符吧?即便对方的目光里毫无喜悦之情,嘴唇自然呈现的弧度也像在扭曲而嘲讽地微笑着。
观察到这个特征后,一个可能的答案突然跳进了脑海。他不由困惑地眨眼,觉得这个想法不合常理——为什么会是这个人先找到自己呢?而且,身边竟然连一个“眼睛”的人也没有。
对方往后退了两步,又坐回到床边。“你认出我了。”男人说着,脸上真正露出了一点讥笑,“我还真以为你从没听说过我。”
曾蒿说:“你和照片上不太一样。”
“你看的是哪张鬼照片?身份证吗?”
他漠然地摇了摇头。对于这个问题,答案根本就无关紧要。搜集信息时看过的图片资料并不止一张,只是他无法将之与本人对应起来而已。想到这里,他的视线忽然落到床脚处,密切观察着他的男人立刻弯下腰,把搁在地上的东西拾起来。“在看这个?”
是一把老式的长柄黑布雨伞;没有任何商标或记号,木质的伞柄较现流行款式更粗笨一些——被客人戏称作“魔杖”的这件东西,自从被他拿回来以后,只经过最简单的清洗擦拭,随后就被搁置在工作室里。因为知道这是可能引起灵场现象的装置,没有相应设备的他也不能贸然加以研究,更丧失了想要去了解的兴趣,这两天里一次也没有碰过。
直到此刻,在他的注视下,入侵者抓住伞柄的两端,颇为费力地将柄中物抽出一小截。原本预期会是森然闪烁或古意盎然的装饰类细剑,在灯光下看来却全无兵器的质感。如小指般细窄的刃身呈淡白色,表面浮闪莹润如水的光泽,酷似上釉后的白瓷制品;厚度薄如卡纸,仿佛稍加施力即可掰断。像这样华而不实的物件,称作是“剑”似乎很勉强,充其量是做成了剑形的装饰物而已。难怪,客人明知其中的机关,却也只对他说这是“魔杖”。
男人没有把剑从伞内彻底抽出来,只是拉出小半截看了看,又对着曾蒿的脖子不怀好意地打量。见他没有反应,便将柄部推回到原位,又把伞丢回床脚边。
“我以前见过这东西。”他说,“没想到它里头另有玄机。今天下午我检查你的地下室,又在里头看到它。你甚至没试图把它藏起来,而是丢在墙边。我想这可不该是对待战利品收藏的态度啊,于是我就把它拿起来检查了一下……所以,这到底是什么?”
就如客人的预言一般,这个人果真关注到了“魔杖”的事。为了见证这个提示究竟会如何发展下去,他也如实地回答道:“是礼器,用来执行特定仪式的工具。”
“仪式?”
真不知还能如何进一步说明,对方却又不依不饶地逼视着,最终他违心地说出了那个词:“就是魔法吧。”一边被迫承认着这个概念,脸上竟然不自禁地露出了微笑。对面的男人笑得更厉害,半晌才重新抬起头。
“我想也是。”他说。接着便又无话可说了。曾蒿觉得他像在等自己先提问,可对于眼前这个人,他并没有什么想要特别知道的信息。如果没有客人特意的提示,单以他围绕着目标收集到的情报来分析,对方完全是个无关紧要的局外人。由于缺少商业或学术方面的往来,目标在社交网站上又完全不活跃,于公开的网络信息层面甚至都很难证明两人间彼此相识,更别提亲近到足以知晓机密的程度。
在这样的情况下能够向对方询问些什么呢?思来想去,曾蒿只能问:“为什么是你先找到这里?”
难以理解地,对方竟然被这个问题逗笑了。“为什么不是我?”他反问道,“你以为会是谁?”
“那个匣子里的东西……你知道吗?”
“噢,我当然知道她了。”男人说,继而脸上忽然露出疑色,阴晴不定地盯着他。“你见过我的照片……可你究竟知道多少?”
他依然摇头。要说对方的姓名身世之类的信息,确实也在搜集目标情报的过程中顺便知道了。但是光凭纸面上的资料,根本不足以解释对方出现在这里的理由,也不必让客人特意向他发出警告。所以,这个人身上大概还有相当多的秘密吧。
“他跟你提起过我?”男人又问,“你都怎么称呼那个帮你布置陷阱的人?”
能够被形容为“帮你布置陷阱的人”,大概也就只有客人了。对此,曾蒿诚实地回答道:“没有称呼他的必要。”
“你从来没问过他叫什么?”
“为什么要问?”
所谓的姓名,原本只是为了在群体中予以区分才被使用。至于从来都是单独和他接触的客人,他既没有使用河川地的语言念出对方真名的能力,也没有要专门编造一个假名来区分对方的需求。
男人没有在无聊细节上继续争执。“他跟你提起过我,对吗?”
“嗯。”
“他是怎么说的?”
其实,除了谈论起陶盘图案的那一夜外,客人很少谈论与目标相关的人事,反而更多顺应着他的心意,向他描述河川地与教育者的故乡。至于眼前这个人,又有什么必要去问得更多呢?“对了,他有一个关系很好的朋友,事后可能会给你带来麻烦呢。”仅仅知道这个信息就足够了——不过,当初要是更认真地对待客人的警告,大概会再稍微下点功夫,也就不至于会在今夜如此被动了吧。
他把那句简单的评语复述给眼前人后,对方好像不能相信似地,又反复地追问着是否还有其他。“他没提过自己要怎么帮你把猎物引进陷阱?”
“没有说过。”
“你竟然也不问?”
曾蒿一边摇头,一边想这个人大约是好奇心特别旺盛的类型。怎么会以为他一定对客人的计划知根知底呢?既然保证了在把目标引向陷阱点后就会回来取走吉他,客人自然会去完成这个承诺,具体方法原本也轮不到他来过问。
入侵者仍然盯着他,不放过他脸上的一点蛛丝马迹,好像认定了他一定会撒谎。良久以后,他听见这个人说:“我在一本笔记本上见过你的字迹。”
“是指那首歌吧?”
夏初之时,就在客人临行前的最后几天,那首被断续谱写着的曲子终于完成了。原以为客人会亲手写下歌词,对方却在桌前将笔递给了自己。片刻讶然后,他想解释自己并不懂得任何乐理或词作知识,客人却说只要他照着书写就可以了——把亲笔写下的挑战书寄送到对手面前,也算是一种礼仪吧?
从未把目标视为某种宿命的“对手”,但既然是客人的提议,他也就遵命而行。这两年来,他用右手写字的场合少之又少,连给席诜补课时也一向是用左手批改,他并不担心自己的字迹会暴露行踪。依照客人的口述写下了那两段歌词,对于字句间隐藏的意义自然也反应了过来。可是,光凭这样两段无凭无据的词句,要如何取信于目标,他却没有明白。怀着疑问将笔记本物归原主,客人只是说:“要正确的人才行。”
坐在床边的男人把左手肘压在腿上,手掌托住下巴和半边脸颊。几根叉开的手指把他的半张脸压得变了形,连带着他聆听时露出的笑容也扭曲了。“要正确的人才行。”男人重复着他的话,“那家伙真这样说了。”
曾蒿望了望男人腿边隆起的被单,估量那把击伤了他右肩的武器就藏在床单底下。既然助流器和其他设备都放在工作室里,设法弄到那把武器似乎是唯一可行的反击方法。然而,把他固定在座位上的尼龙绳索捆得很紧,完全是冲着想要让他末端肢体坏死的程度来的——这个人到底要如何对付他呢?似乎也并非急切想要将他处死。
“我来告诉你这首歌词是怎么用的吧。”男人说。接着他就自顾自地讲起来,从客人怎样出现在他面前,一直到他把笔记本交给了目标。“所以,”他总结道,“我就是你们的那个‘正确的人’。”
沉默地听完了始末,虽然对事由经过有了概念,他却不觉得有开口置评的必要。奇怪的是,这个男人始终紧盯着他的脸孔不放,好像迫切地想要他作出回应。可是,到底有什么可回应的呢?因为他杀死了目标,所以作为目标的朋友前来报仇,明明只是如此简单易懂的一件事而已。难道是盼望看到他恐惧或绝望的样子吗?真要是追求这种复仇感,比起清楚地解释缘由,还不如让他不明不白地遭受酷刑更有效率。茫然地思考了一阵,他只得开口问道:“你想要什么?”
“我想要什么?我自己也说不准。你到底能给我什么?”
从来没有想过会被问这种问题,曾蒿尽力想了一会儿,然后问:“你是想要我忏悔吗?”
“忏悔?你会做吗?”
“要是你一定要听到才行的话,照你想听的说就可以了吧。”
只不过顺着真实想法作出最直接的应答,他却看见对面的男人呆滞地看着他,紧蹙的眉头因惊愕而高抬,在额头上方挤压出几道褶皱;继而抿紧的嘴唇里爆发出一阵绝望的笑声。他如呻吟般气喘着发笑,上下扯开的嘴唇后露出咬得死紧的牙齿,雷雨般隆然的喘笑里又迸出格格的撞击声,如闪电溅射入枯林间的碎火星。男人支着左脸的手滑落下去,整个人也抽筋似地歪倒在床上,笑声渐渐收了,只剩下焰苗般细碎毕剥的呻吟。
“天啊,”这个人梦呓般低声喃语,“他不是在说荆璜……他是在说你、是你……”
男人猛地从床上跃起。那把击伤了曾蒿右肩的枪已变魔术似地回到他手中,死人般一瞬不瞬的双眼与枪口都对准了曾蒿的脸孔,这三个深窟窿都是同样漆黑空洞,释放出随时会痛下杀手的警告信号。
“你的模样和我听说的版本出入不小,”他说,“我们都知道这是谁干的。现在,我想听你谈谈这个人……盯着我做什么?你知道我在说谁,而且你又那么看重他,总该能告诉我点东西?他长什么样?是个什么脾气?你至少说得出一两样他的喜好吧?”
曾蒿只是困惑地看着对方。他的确预设过被捕后遭到审讯的情形,想好了所有关键环节的应答,甚至也做了要对抗测谎程序来隐瞒信号器密码的准备;结果到头来,面对的竟然是这种问题。一时间他只能想着到底是什么环节出了错,根本没有去思考对方在问的事。
“我给你十秒钟。”男人说。听见对方真的开始倒数,他才终于有了几分现实感,也想着要如何回答,张口时却吐不出一个字眼;打算诚实地说出“我不知道”,心里却明白这样的答案是不会叫对方满意的。
难道就要因为答不出这种问题而被射杀吗?即便认定自己可以不计生死,他也觉得这种收场过于潦草了。为了叫停对方的死亡倒计时,他只得说:“你们需要信号发射器——”
“噢,不,我不需要那个东西,不管它是什么。”男人打断他,“我只需要你的回答。五、四、三……”
看来是不得不回答了,就算是胡编乱造的内容,多少得先抛出一点信息,才能先保住性命。他在脑海中尽力勾勒着教育者的形象,想找出一种至少听上去合理的描述;明明应该是极为简单的工作,从口齿间流出的却只有无声的迟疑。如此稍一晃神,他竟已听到一声“零”在耳边响起,眼睁睁看见男人指节施劲,果决地扣动扳机。
一声咔哒轻响。曾蒿眨了一下眼,拿枪的男人笑得弯下腰去。“你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上气不接下气地问,“你这人到底是有什么毛病?真受不了,我这一天天就跟你们这样的家伙打交道……”
他摇摇晃晃地直起身,使劲擦了擦眼睛,又当着曾蒿的面拉开手枪的保险栓。“下次可不会是假的了。”他对曾蒿说,“我看得出来你不怕死,可你刚才那股琢磨劲是怎么回事?我说,那可是改变了你一辈子的家伙啊!你甚至都可以为了他去杀人,那总说明他有点叫你欣赏的地方吧?他照顾你很周到?给了你一点家的温暖?还是他的怪脾气刚好对你的胃口?”
男人每问一句,曾蒿都只能疑惑地摇头,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对教育者的个性有所喜恶。固然在他被收留以后就不曾再为生计而烦恼,但也并非把教育者当作养父母来对待。准确来说,他既不期望从教育者那里得到对子女的关爱,也从未想过自己是否喜欢教育者的行为模式,只是遵照着对方的要求不断学习和测试。
要问他为什么听从教育者的指令,跟眼前之人提出来的种种琐碎枝节都毫不相干,只不过是出于最单纯最直接的原因。即便面对着枪口,他也可以这样坦率地回答:“因为他是对的。”
男人看着他的表情仿佛听见了一门外语。“继续讲,”他摩挲着枪口说,“让我听听看他对在哪儿。”
又是一个令曾蒿不知该如何应答的问题。还要如何解释?明明都是些显而易见的事。只不过是想做正确的事——想要探究现象的本质、想要超越原始的自我、想要以生命不息之努力征服寰宇,再对全部的不完美处加以重塑。舍此奋进登高之精神,世间还有什么别的事物能够以“正确”来称呼呢?而沉湎于感官欲望的庸俗之辈,终日只求最粗鄙浅薄的趣味,浑浑噩噩地轮转于生死间,对远征者的壮举不能睹一丝一毫,又如何可用单薄的言语向之诉说?
“你不会明白的。”他只能如此回答。说话以前,心里做好了会立刻遭到枪击的准备,但男人依然只是用摩挲枪口,眼中那股的阴冷神气这会儿再瞧不见,仿佛是被漫上来的疲惫给赶走了。
“我不会明白什么?”他依然追问着,语气前所未有的耐心,“你们那个死秩理论?”
“你知道这个理论吗?”
“我不好说——听倒是听过,我可不保证意思理解对了。嘿,这还是你那个弹吉他的朋友解释给我听的呢!”
男人把枪换到右手,用左手拇指使劲地按压太阳穴,接着又揉搓起耳朵,仿佛他脑袋里正有噪音喧嚣,阻碍了他琢磨眼前的事情。
“你也相信这个理论,”他边掐自己的耳朵边说,“只要所有人……不是所有人,实际上,只要绝大部分活着的东西都死了,这个宇宙就会变得正常些,甚至还能变得更好,是吧?许愿机不会再因为主体对象的定义问题跟你们对着干了,你们就可以趁机搞个大工程,甚至还能把所有死了的人都叫回来——是我理解的这样吧?”
从男人口中说出的总结,尽管和理论的具体内容毫不相干,于预期的图景上却非常接近。而听到他竟能如此接近正确答案,曾蒿不由微觉讶然;再观望持枪者的神情,既不显出厌恶排斥,也未见触动向往。带着一点想要印证猜测的心态,曾蒿问道:“你认为它不对吗?”
男人深深地叹了口气。他眼中的疲倦更重了,好像支撑不住地坐回了床上。“我怎么看?”他反问道,“我能怎么看?你那个天外救星能拍着胸脯保证他这个理论一定对吗?”
“不验证的话是不会知道的。”
“如果到头来他的理论是错的呢?那时候你又怎么说?”
“那么就是理论错了。”
“就这样?”
“试错过程是必然要经历的。”
对这些陈旧至极,在不同时间、不同地点被千万次提出的问题,他也毫无犹豫地重复着必然的回答。
男人沉默了,低下头转动着手里的枪。“我本来不是找你谈这个的。”他带着浓浓的倦意说,“宇宙、真理、永恒!这些话题不合我的胃口,我是为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而来。”
他抬起头对曾蒿微笑,视线却瞥向倒在床脚的黑色雨伞。“你地下室里的好些东西看着可真有意思。说真的,你应该把安保系统做得更仔细些……难道是有什么条件限制了?就算你要防李理,好歹也该换一扇厚实点的金属门。知道我进去后第一眼看到的是什么吗?不是那把伞,而是你做的那个地月模型,就放在天文望远镜旁边——我猜它是你亲手做的,因为手工活干得挺细——月亮背面的位置还有标注呢!所以,我想你是知道这一部分计划的。”
见男人朝着被窗帘遮住的夜空努嘴,曾蒿平静地点了点头。
“你明白这代表什么吗?你要拿这颗星球上所有人的命来做你计划的铺垫。”
“我可以解决这个问题。”
“怎么解决?”
直到此刻,本应在见面时立刻抛出的筹码终于又被想起来了。曾蒿一边观察着男人的反应,一边说:“我可以联系无远基地。”
“你好像是提过信号发射器之类的东西。”
“需要启动密码。”
“啊,是了,这就是你的保命符——可要是你的计划不顺利呢?复杂计划总是容易出错的。如果你要杀的那个人不肯上当,始终躲着你的陷阱走,你就绝不能把无远人叫来给你添乱。”
“我不会叫的。”
“如果事情真出了差错,你宁愿叫这里的所有人陪葬也要干掉他?所有过去你认识的人,还有不认识你也没伤害过你的人?”
曾蒿只低下头去看自己的膝盖。他被绑得太久,四肢关节似乎都失去了知觉。
“为什么?”男人问道,“就只是因为他使你们的计划推不下去了?”
“是的。”
“因为他杀死了你的救星?”
“这是两件不同的事。”
“那他还干了什么?”
“他在干预对关键零值语言的获取。”
男人皱了一下眉,对这个回答不大满意,可是也没有继续深究下去。“只是这样?”他又问,“难道这里头没有你对他的任何意见?没有一点你自己的仇恨?”
曾蒿静静地想了一会儿。有些人竟能随时分辨自己的情绪,在他眼中实属怪事。像他自己,即使努力在思潮中捞漉切实之物,得到的答案也依旧若有若无,迷离难辨。是否对目标抱怀恨意,初想时会说没有,细思却又踌躇难定。但是,归根究底,只有一件事是明确的。
“我的感觉不重要。”他说,“恨或者不恨是排除在计划外的。”
“你完全不在乎自己的感觉?”
“是的。”
“可你在追求‘正确’的事啊。我是说,如果你真的完全不在乎自己的感觉,那你干嘛还要追求这个?”
他无法回答,因为这两件事在他听来毫无联系,男人却像发现了什么似地揉着脸颊发笑。“太迟了。”他喃喃地说,“你也太迟了……或者,是太早了……”
男人放下枪,从外套内侧掏出了一柄质地怪异的弯刀。他拿着刀走到曾蒿身后。“我想从你这儿知道的事都差不多了。”他宣布道,“其他细节大概能从你的地下室里找到,不劳你再费心……”
寒意漫上曾蒿的后颈。难以分辨那是紧张造成的错觉,还是刀锋的确就在皮肤边逡巡。接着几下啪嗒轻响,他听见绳索落地的声音,入侵者从他身边走开了。
“你走吧。”男人比划着手里的刀,一派漠不关心的态度,“你对我已经没用了。”
由于手脚麻痹,他一时无法站起,只能静坐在椅子上发呆。男人看也不看他,自己伸手拉开窗帘,眺望外头的原野。实在没料想到这种结果,他不由问道:“你要放我走吗?”
“是啊,干嘛不放呢?”
“不准备杀死我吗?”
“我考虑过。”男人说,“进这屋子以后我一直在考虑要怎么处置你。杀死你?说实话,有点太简单了。如果我能办得到,我非得给你尝一点我的体验不可——我要把你这个下贱的小畜生变回你十二岁时的样子,又蠢、又弱、又可怜无助,然后再把你丢回给你那对狗屎不如的父母;每分每秒你都得好好品味自己心里的感受,就这么着把你折磨到长大成人——只可惜我办不到。已经太迟啦!现在你根本不在乎这世上的任何人。我只好给你时间去恢复知觉,直到有一天你以为自己可以过快乐的日子了,那时我就会重新出现在你面前。”
曾蒿扶着椅子,慢慢地站了起来;右肩的痛楚使他脸上满是冷汗,听到这番话却使他漠然一笑:“不会有那一天的。”
“你以为你可以坚持得住?”
“我可以为正确的事牺牲一切。”
男人在窗边转过脸,灯光下,他的笑容与目光里都晃动着鲜明的轻蔑。“牺牲。”他咀嚼着这个词,“你以为你牺牲了什么?父母?朋友?生活?你只不过是自以为有这些东西——在名义上有,你就以为自己真的有,就跟别人有的一样。醒醒吧!其实你一样好东西都没有,所以你也根本没什么可牺牲的。这个词放在你身上简直就是笑话,你居然还能一本正经地说出来。”
曾蒿步履踉跄地走下楼梯。经过底楼的餐桌时他侧耳聆听,楼上依旧寂静无声。他不知道离开后该去往何方,回首看了看位于楼梯下侧的工作室入口;那里已经被笨重的松木书柜完全堵死了,显然也不会容许他再进去拿任何装备。
他继续朝门外走。整栋屋子被夜风吹得哐当乱响;当初它是为一个树农家庭的老人建造的,这老人虽有子女,因为性情孤僻古怪,最后还是落得孤零零独自生活的下场。老人去世后房子才租给了曾蒿,也是孤零零地生活着。小楼外,黑郁郁的松林与白惨惨的月光彼此混搅,犬牙交错,好似一张线条凌乱的黑白版画。夜风呜咽,松枝也在黑暗里悉悉索索地战栗。曾蒿穿过小楼的正门,前院的野草丛间盘旋着成群小飞虫,就像椴树林里的蜜蜂那样直往他脸上撞。一只壁虎趴在墙边,像是被这些飞虫吸引来的。他转过脸去瞧那个尾巴长长的小东西。这时,二楼窗口的枪声响了。
他倒了下去。这回并不是因为近距离中弹的冲击,而是因为被击中了右脚踝,接着则是左脚踝。枪声一响接一响,连着打了三下,打中了他的双脚和左肩。这三下枪响结束后,世界仿佛也受了惊吓,一下子默不作声起来;直到发现倒下的只有曾蒿,它立刻更猛烈地发作:风啼泣得更响,松枝急火火地跟着乱摆;林鸱用嘶哑的嗓音悲嚎,螽斯则在低处哀声应和。只有壁虎在墙上灵巧腾挪,专心致志追逐飞虫。无情而响亮的笑声从二楼落下来,一路飘到壁虎潜伏的院墙边,俯视曾蒿错愕的脸容。
男人向他展示手里的枪,这回保险栓是打开的。“我说过,下次可不会是假的了。”他脸上满是欢畅的笑容,“跟你开个小玩笑而已,其实你对我还有用处呢。”
他抓住曾蒿的衣领,把他拖过野草丛与坚硬的石阶,丢回客厅的地板上。新鲜温热的血迹如赤红蟒蛇,于前院和客厅之间蜿蜒游走。男人坐到餐桌窗户边的木椅上,窗外面颊苍白不见血色的月亮冷眼瞧着他们。曾蒿艰难地扭动身躯,将面孔转向他,每一下呼吸都带来疼痛的痉挛,仿佛肺里吸进的不是空气而是瘴毒。
“嘘,”男人说,“这点伤是弄不死你的,但我不能让你把启动密码给她——今夜要做的事情还多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