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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理果真给他找了个快活的人。

也许是本着一切祈求皆蒙应许的上帝精神,也许是在扮演一个讽刺他轻浮言行的恶灵,这回她选出来的人处处都与上一个相反:没名字,没来历,没有与世隔绝的居所,还是个皮包骨的瘦子。当罗彬瀚颇费周折地找到他时,“螺杆”正躺在鳞次栉比的作坊屋与围着拦网的农田交界处,借水沟边的柳树阴来遮阳。光天化日之下,这人躺在铺了蛇皮袋的草丛里,只穿着条平角短裤打盹。罗彬瀚暂时不清楚他是如何免遭蚊蚁困扰的,可能他已经习惯了叮咬的感觉。单从外形来看,他估计这人的血不会很可口。

李理已为他简述过“螺杆”的情况。她估计此人约在三十五岁左右,没有身份证件,也暂时没有通过人脸数据库比对出完全符合信息的人选。其一是这个人可能根本不在现有的数据库里,其二是她还没有拿到足够清晰可辨的正面影像资料。如此一来,罗彬瀚也终于能为他们的搜索行动做出点实际贡献:他可以带着手机靠近这个人,以便李理准确采集他的相貌和声音信息,再去茫茫无尽的网络数据里搜索他的真名实姓。

“这真的需要我去做?”罗彬瀚问,“难道这家伙自己从来不用手机也不上网?”

“近两年来他用过三部手机,其中两部已经卖掉了。有一部还在身边,他通常会用它看电影和小说,使用的是匿名手机卡。”

“那你为什么不直接……”

“他会用胶布把前置摄像头盖住。每部手机到手后都是如此。”

罗彬瀚半张着嘴,过一会儿后笑了。“惯偷?”

“以职业窃贼的标准,他的效率是不足以谋生的。我会说他只是没有拾金不昧的习惯,同时又对应付防丢失系统颇有心得。”

“那他身上这部也不是他买的?”

“三年前该设备属于一个大学生。它应该是主人从新城区的酒吧出来时不慎遗失的。”

“咱们这一位不会还干过更刺激的事吧?比如他也是个逃犯?”

“我倾向于没有。”

“又是从浏览器记录看出来的?“

“是的,因为您绝少有机会看到一个逃犯具备他这样长期稳定而轻松的心理状态。他可能不是个值得您尊敬的人,但也不会是个怀有重大秘密的人,除非这两年来他的所有网络数据皆属伪造——若您能证实此点,他就很可能是冯刍星。”

她最后这句话只令罗彬瀚觉得惊奇。事到如今,李理竟然还这样讲求体面周全,试图不动声色地给他注入希望。可其实他们两头都该非常清楚,这个人就不可能是冯刍星。无关这些可笑的劣迹或浏览器记录之类的细枝末节,而是遵从一个最简单最强力的逻辑原则:李理压根就不希望他率先找到冯刍星。任何她指给他或暗示他去探访的人必然是嫌疑度最小的,甚至早就被她排除了嫌疑的。他手头的整张“嫌疑人名单”搞不好都是筛选过后的特供版,而那个叫做拉杜莫斯的家伙此时正拿着真正的名单在大街小巷里乱蹿。

他不能怪李理这么干,毕竟她对的次数实在太多了。然而说到吃一堑长一智,他并没忘记昨天下午自己是怎样愚蠢地在芦苇丛里和雉鸡一起乱兜圈子。幼师应付哭闹鬼的技巧他如今已充分领受,难免也要找个机会给她瞧瞧自己的手腕。

熙德和阿兹猫始终隔着一段距离跟随他。他开车时他们也开车,他走路时他们就走路。当他因望见“螺杆”而遽然停步时,缀着他的脚步声也略显仓促地顿住。他回头欲语,正看见熙德把手伸到口袋里。眼下这样暖和的晴天,此人穿的外套却也又宽又厚。

“找着了。”他对那两个人的反应视而不见,“这回你们就在这里等着,我一个人去跟他说说话,怎么样?要是眼前突然冒出来太多人,他准会疑神疑鬼。”

这两人都很迟疑,不过他们的意见本非关键。过了一会儿,熙德扶了扶耳机,点头同意了。罗彬瀚便双手插兜,步履悠然地向柳树阴走去。当他大摇大摆地跳过溪沟,压倒一片哗啦乱响的野灌木时,躺在编织袋上的“螺杆”上翻了个身,举起一条麻秆似的胳膊遮挡阳光,迷迷糊糊地眯起眼睛看他。

“螺杆?”罗彬瀚问,从嘴里念出的这个词叫他自己感到古怪,“是你吧?”

“螺杆”翻了个身,把脸转向背阳的一面,脸上的神情困倦而懒散。看来李理说得没错,作为一个啜菽饮水,全靠零工糊口的半流浪者,这家伙的心态好得出奇,连平地里蹦出来的陌生人也不在乎。他眯着眼睛似醒非醒地瞧过罗彬瀚,又打了个哈欠,伸手抓挠青筋凸起、血点斑斑的小腿。罗彬瀚曾经以为他得“螺杆”这个雅号纯粹是因为太瘦,可见了那两条腿上弯曲盘绕的紫黑色血管,他忽然又说不太准。

“什么事?”这个真名不详的人问道。

这人说话的口音很重,但罗彬瀚认不出是哪儿的。他本想信口编几句谎话,结果却哑口无言,就好像他这辈子从来没和这样处境、这样形象的人打过交道。

真的从来没有吗?他以前肯定也见到过落魄的人,只是不必去费心猜度。每个人在世上都只需照角色和身份表演:富人和穷人、长辈和晚辈、地位尊贵者和仰人鼻息者……可如今他又是谁呢?是以什么样的身份在说话?若循此路前行,将来他又要变成什么样的人?他的一生——若像眼前之人一样剥离姓名与身世,又会用什么样的声音和态度去对待别人?这一生真正剩下的东西,一个人能称作自身本质的究竟是什么?

“我有几个问题想问你。”他说。

“螺杆”起初没有反应,直到罗彬瀚从背包里抽出一叠色泽崭新的纸钞,他才终于从编织袋上撑起身体。罗彬瀚又举起手机装作看消息,让摄像头完成李理交代的任务。“我在找一个人,估计你可能见过,所以我得问问你最近的行踪。昨天下午你在哪儿?”

“螺杆”盯着他手里的钞票考虑了一阵子,最后大概认为就算是骗局也没什么损失。“我就在这附近。”

“你当时在干什么?”

“没事干,自个儿耍。”

“没看见什么陌生人经过吗?”

“好像有。”

“描述一下那个人的样子。”

这个子虚乌有的陌生人被当作了关键。“螺杆”磕磕巴巴地讲起昨天经过此地的各种人,其中碰巧有男女老少,且全都是可疑的生面孔,但又记不那么确切。讲故事的人边说边偷眼观察他,想从他的神色窥知究竟。罗彬瀚也成心纵容,用眼神和言语引导他,鼓励他,最后竟然真的编出个昨天傍晚时分路过此地的白衬衫青年。“螺杆”信誓旦旦地表示此人笑容亲切,身后背着某种乐器,曾向自己打听附近哪里有低价的住宿。

罗彬瀚没有拿出全副精神欣赏对方的演出,而是收起手机,从背包里掏出先前买的便签纸与水笔。他用后背对着作坊的方向,确保远处的两人看不见他的动作。“他还说了些别的吗?”

“螺杆”的眼睛瞪着自己右前方那片空旷的野地。他正在绞尽脑汁编造些不易被拆穿的新内容。“好像是说了点什么……我也没太听清楚……”

他渐渐词穷话尽,对挣到这笔飞来横财已经有点灰心。但这时罗彬瀚写完了第一张便签条,悄没声息地递到对方眼前。“螺杆”呆呆地瞧着他,张嘴想问他什么意思。罗彬瀚微笑着轻踹他的腿,让他及时把话吞回去。

“你想不起来就算了。”罗彬瀚说着把手里的字条揉成一团,丢到脚边黑漆漆的水沟里,又从那叠钞票里抽出三分之一的厚度丢给对方。纸钞洋洋洒洒地落到草丛间。“螺杆”的表情颇为迟疑,可捡钱的手却毫不停顿。

罗彬瀚开始写第二张字条。“那个人的事就这样吧。现在我们来谈谈你。”

“我?”

“没错,你。我忍不住对你有点好奇。看你一个人躺在这种地方,随身就是个行李袋。难道你不能租个屋子住?”

“我没钱。”

“何不找份工作?我来的路上到处都看见招工广告,很多都包吃住。”

“螺杆”只是咧开嘴笑,把攥着钞票的手臂枕到脑袋后头,躺得像个细笔写出来的“大”字。接着他又把一条赤裸肮脏的泥腿翘起来抖动取乐,就是不回答罗彬瀚的问题。罗彬瀚任由他去,顾自写完了第二张字条,随即自己也坐倒在那堆编织袋上。这种袋子他有些年没见到了,触感就像腐朽枯硬的蛇皮。

他借着草丛的掩护把第二张字条丢给“螺杆”。“你没有家人?”他随口问道,“没考虑未来?不打算成家立业?”

“螺杆”嘿嘿直笑。那无忧无虑的笑容带有一种常见于智力缺陷者的迟钝感,可他瞄读字条的眼神却精明狡诈。这张字条的要求比上一张要过分些,他显然不太愿意照办。

罗彬瀚低头打量自己的右手指。他的指头眼下只能虚虚蜷起,握不了刀柄或枪把。从各种意义来说,他都很需要帮手。

“你宁愿在这个烂泥坑里过一辈子吗?”他好声好气地请教对方,“比起流血流汗地挣一点微薄薪水,过上比现在稍微体面点的生活,你宁愿躺在这儿等死?”

“螺杆”或许觉得被冒犯了,或许根本就不在乎。他嘻笑的样子奇怪地令人联想到鼻孔翕张的猩猩,会在笼子里冲着众多看客抓挠屁股,接着抠挖鼻孔。他捏着罗彬瀚的字条,没有表现出配合或拒绝,只是笑嘻嘻地说:“上班挣不到大钱,没意思。现在这么弄,安逸。”

“你想挣大钱?”罗彬瀚说,“那可不容易。挣大钱的人得有本事。”

“不要什么本事,都是看运气。运气来了,就有钱。运气没有,全白费。跟那些小老板,坏得很,挣不到钱。”

罗彬瀚不禁开怀大笑。这是三天以来他笑得最厉害、最真心实意的一次。站在远处街道上的两个人都伸长了脖子,似乎想知道他究竟为什么坐在那里前仰后合。

“你说得对。”他终于笑够了,“你说得很对。你没有什么不如那些有钱人的地方,只不过是运气不好。只有哪天有股东风起了,你也可以顺势乘风而上,坐享荣华富贵,胜过埋头苦干的蠢人千百倍……只要有笔飞来的横财就够了。”

他凝视着对方的眼睛。第二张字条搁在他们中间,这就是他向此人提出的服从性测试。“可世上哪有这么多走运的横财呢?”他语气轻佻地说,“照我看,你还是趁着又老又病以前老实打工存点钱,再想办法娶个老婆生个孩子,起码将来不会被自己的屎尿淹死,是不是?你比后头作坊里那些当牛做马的人强在哪儿?他们好歹还肯认命,而你只配在这儿做白日梦,发财的运气凭什么偏要眷顾你呢?”

那张字条已经被“螺杆”握到手里,反复揉捏成黄豆一般的小团。他面孔上懒惰、迷离而惬意的神清也被这番恶毒的引诱驱散。罗彬瀚用眼神做了个示意,他就松开手,让第二个纸团也滚进黑水沟里。然后“螺杆”慢吞吞坐起身,作势要起身离开。

罗彬瀚叫住他。“我或许可以考虑帮你找个工作,”他说,“钱多事少的,怎么样?只要把你的手机号留给我,我回头会联系你。”

“螺杆”从编织袋底下翻出了一部屏幕微损的手机,罗彬瀚目测它已是五六年前的型号,卖出去也得不了几个钱。它的现主人倒很珍视它,依依不舍地盯着它看了一会儿,然后才关了机,借草丛掩护将它递到罗彬瀚腿边。罗彬瀚冲他颔首微笑,随手把这部带着匿名电话卡的手机塞进自己的背包,然后低头开始写第三张字条。

“看得出你不怎么想要我的帮助。”他边写边说,“怎么?觉得我在吹牛?还是不爽我刚才说话的态度?抱歉——可我不过是实话实说。人活在世上就得有自知之明,你这种出身的人注定没有飞黄腾达的命,这话再难听也是真的。从古到今都这样。”

“螺杆”坐在旁边看着他写字,脸上神情古怪,又从鼻孔里发出一声哼笑。

“神经病。”他照着字条上的第一行要求念道。语气听起来颇为像样。

“你不想珍惜上进的机会。”罗彬瀚写完最后一个字,“那也随便你。你就继续在这泥坑里发臭吧。”

他把第三张纸条连同剩下的半叠纸钞丢在地上,然后头也不回地起身离开。还未靠近街道时他已满面怒容,远远地冲着熙德和阿兹猫挥手,示意他这边已经结束了,接着又从口袋里拿出自己的手机。

“看来我是多管闲事了。”他冷冷地向手机说,“好心当成驴肝肺。”

“我想您也不认为他是冯刍星。”

“当然不是。这人就是个烂在地里的王八。”

“您似乎不大喜欢他,可又在他身上花了不少时间。”

“这家伙让我看着新鲜,”罗彬瀚说,“我还从来没跟这种家伙说过话呢!他倒确实有你说的好心态,只不过是因为他不肯脚踏实地,还幻想着哪天能中彩票大奖。他那副样子怪恶心的,叫我忍不住就想拿他找点乐子。”

“但您声称要给他一份工作。”

“我想安排个打杂的又有什么难呢?他如果真想要我就给他,这不就是施舍和慈善的乐趣嘛。既然你可以享受享受当上帝的感觉,那我偶尔也可以来一次——只可惜他不领情,那就让他滚去发梦吧。”

李理再没有一句话。这样的话语理应叫她觉得不以为然,只当是他在心态失常时的胡言。她又给了他一个新的目标,这场无意义的哄小孩游戏还得继续下去。

罗彬瀚对人畜无害者已经看厌了,毫不避讳地表示他想亲眼见见一个逃犯,或者至少是个更像样、更让人感到有点威胁的目标。李理却置若罔闻,只继续塞给他一个又一个绝不可能是冯刍星的人。在她的引导下,他陆续见了一名从不和外人往来的拾荒者,据说昨天曾骑着一辆三轮车离开蜗角市;接着是个连话也说不利索,会向人讨钱去买汽水的痴呆儿,只因他总被父母独自关在家里,长相又和冯刍星有一二分相似;第五个人因为普通反倒格格不入。他在餐馆有份正经的工作,也有非常清楚的身份和来历,只不过是背地里喜欢搜集本地周边的奇闻怪谈,还曾在网上搜索过“在大中型湿地里藏尸是否可行”诸如此类的问题。

他们都不是冯刍星。不过是些孤僻、呆傻,或是对枯燥疲乏的现代生活感到厌倦,不得不从惊悚故事里寻求刺激和安宁的家伙。至于为何有人会搜索“湿地藏尸”这样的话题,罗彬瀚连问都懒得问。人只要对眼前的生活不满,脑中自然会冒出千奇百怪的问题,用这种浏览器记录来证明一个人可疑根本就站不住脚。他相信李理比他更清楚这点:你几乎可以从任何人的私密信息里挖出点什么,证明此人个性卑劣、趣味低级、履历可疑或心理变态。难为她找了这么些看似怪异实则无害的人推到他眼前,既能叫他费一番猜疑,又很难趁机有所作为。他简直有点怀疑他们都是李理事先安排好的职业演员——是有这种可能,但概率不大,李理不见得有那么多精力和资源来陪他演一场《楚门的世界》。她是真的需要尽快找到冯刍星。

晚饭过后他没有再提要见下一个人。天快黑了,李理不动声色地提出可以就近为他预定一间宾馆,罗彬瀚欣然同意,不太关心她是否打了微型摄像头的主意。那时他正停在进入市区的路口,眼见夕阳如在天际凿出的一轮血洞,逐渐退隐到暮云之后。红灯也刺目地闪烁着。他若有所思地把脑袋搁在靠垫上。

“一天了。”他说。

车里没有声响。他抛给了李理一句很难接续的上文,不过她肯定是懂得的。他轻轻拍打着方向盘计算:据说耶稣花了三天,而周温行用了两天,甭管本质是真是假,他们都给世人贡献了精彩好戏。可惜这出戏并非人人都能演,这一次他亲手埋葬的事物不会再突然间跳回到他眼前,因为——这是他认定的真正原因——命运并不站在他们这边。现在他终于理解了,或是自认为理解了那个诅咒,那个不愿意某些活死人从尘世间消失的意志。一旦他们成为这种意愿的阻碍,任何转机都会徒然从指缝间溜走,任何努力都会因微小的差错付诸东流;他们可以烧起昼夜无休的熔钢烈火,可以造出千手万足的钢铁怪形,可这些都无法对抗那无形的意志——除非他能首先将之排除。

他们走进宾馆时李理突然向他道歉。“有两组临时增调的人员需要落脚。”她说,“希望您不介意和熙德分享同一个房间。”

罗彬瀚没瞧出这家宾馆有任何住客爆满的迹象,不过假如他现在立刻用自己的手机查看预订网站,结果肯定会和李理说的一样。他也可以跟她再多拉扯几个回合,或者提出改去那些他能说得上话的酒店,可阿兹猫的眉梢眼角总有一股浓重的疑云,他觉得眼下还是该表现得更爽快点:“行啊。只要你别叫我们睡同一张床。”

李理总算没有这么干,而是给了他们一个很过得去的套房。他也没能趁前台登记的机会看见同行者的身份证件,因为熙德在他进入房间半小时后才悄然而至,径直坐到靠近出口的床上休息。此人沉默得如一道鬼影,很难让人发觉他还在这房内呼吸,对于诸般陈设或同宿者他也毫无注目的兴趣。罗彬瀚抱着几分取乐的心态尝试跟他搭话,得到的应答尽是冷淡敷衍之词。此人非常警觉,不接受罗彬瀚递来的水或香烟,连躺下睡觉时都不脱外套。

罗彬瀚猜想这人的睡眠一定也很轻,或许外套下某处还带着摄像头和电击器,能够在危险靠近时将佩戴者唤醒。这猜想是对是错都无关紧要,他没打算去招惹这位贴身保镖,而是自己进了卫生间洗漱,顺道检查了身上的骨骼支具。这几天里他从没试着解开它们清洁伤口,因为单手拆卸和穿戴如此复杂的器械颇为不便,可眼下是个难得的机会,假如他搞砸了还能叫李理派人补救。

他按照李理指导的要点卸下了支具。左膝盖那儿似乎恢复得还不错,不戴支具也能忍着疼走上几步,右手的反应就要差些。他又照了照镜子,左眼从外观上瞧不出什么,只是单独看东西不大清楚。对于这些他都没什么可抱怨的。李理劝他别在康复期内过度运动,他也表示同意,重新把支具戴了回去,躺倒在奢华舒适的大床上。

“晚安。”他把手机丢到床头柜上,背包则压在头底下,“别趁我睡着时偷拿我车里的东西,好吗?这会害我今后每晚都失眠的。”

“您顾虑太多了。不过如果您今晚需要,我可以提供一些助眠药物。”

“那倒用不着。这床还不错,比野地强太多了,我觉得今晚准能睡得挺好。”

李理没有评价他的观点。但罗彬瀚依旧睁着眼睛,总觉得她还会再说点什么。他自己也有些词句压在胸口,没有务需言明的必要,可又无处将之抛却,就像是他办公室抽屉里的那盒子名片。

“李理,”他在黑暗中说,“你是个很好的朋友。”

“我希望这句夸奖不是您为某些不情之请预设的铺垫。”

“只有你才爱这么干。我对你可向来是伸手就要的。”

“那么我就当您是在谬赞。”

“你就没什么话想跟我说的吗?”

“我想您现在并不想要安慰。”罗彬瀚以为她这就算完了,可过了一会儿她又说:“我们会度过这一关的。”

“我发现你的名字也很有意思。”罗彬瀚像是自言自语地问,“你总是负责当我们中最理智的那一个。难道你就从来没有抓狂的时刻?”

熙德如一根偶然搁置在房里的横木,对他们的睡前闲语毫无反应。罗彬瀚终于闭上眼睛,让自己沉入光怪陆离的梦景。他在破碎肢解又重新混合的回忆里艰难前行,如一条蠕虫匍匐于幻想的泥淖,挣扎着寻觅出路。翌晨醒来时他的喉咙里干痛难忍,散发出焦炭般呛人的苦味。现在他对这种感觉不再陌生,且已懂得如何排空心绪,驾驭住头脑中的震荡。只是那个熙德又已坐在床边,随时用眼角余光留意他,令他深感厌烦。

“我说梦话了?”他若无其事地问对方。熙德起身去了洗手间。他又拿这句话去问李理,后者只说他昨夜睡得不大安稳。罗彬瀚不太担心自己在梦中泄露机密。事到如今,他也想不出自己还有什么梦话可说。

早晨八点,他们在餐厅和阿兹猫碰头。那两人大约有他们自己的秘密沟通方法,见面后只互相点头,然后便安静地对坐吃饭。罗彬瀚独自坐在隔着他们两张桌子的地方,查看李理的地图与名单。这一夜的时间里她已将地图缩减到原本的三分之二,而名单中尚未标灰的仅余一半。罗彬瀚在那些被排除者的名字间划了划,他昨天见到的五人都赫然在列。

“进度不错啊。”他问道,“你觉得咱们今天能有收获吗?”

“我不能保证。”

“那赤拉滨有消息了吗?你觉得先找到他的可能性有多大?”

“恐怕不乐观。按照初步预计,即便我们顺利找到他,花费的时间也在两个星期以上。”

罗彬瀚点点头。“还得是冯刍星。”

他关掉名单,在吃早饭的间隙里看了看自己昨天错过的信息。有不少人给他打了电话,未读消息也堆到了三位数。他捡着其中要紧的回复了,声称自己正在帮周雨处理一桩急事。当他如此回答南明光的询问时,发送键一度神秘失灵,但他坚持不懈地连点了十几次,终于把消息原封不动地发了出去。手机一直处于静音模式,他心里却能听见李理在叹气。

“恕我直言,”李理说,“您今天最好回去一趟。”

“回去做什么呢?”

“有许多关心您的人已经对您近日的行踪抱有疑问。我认为您至少应该先花一天时间安抚他们的情绪,然后再考虑何时回到我们的任务里。”

“你又不是不能帮我应付掉。”

“这句话就像在说我能操纵一具活动木偶去替您生活。您认为真正关心您的人会长久满足于这种敷衍应答而毫不起疑吗?”

罗彬瀚低头搅着咖啡里的白糖。“再等一天。”他镇静地说,“他们总是等得起这点时间的。”

早饭后他们离开宾馆,又开始在名单上寻找新的拜访目标。罗彬瀚对这场无意义的游戏已经微感厌倦,但他心知决定权并不在他,甚至也未必在李理。他在名单剩余的部分里挑挑拣拣,最终落回到他较为熟悉的一行上。“你居然还没排除咱们那个六岁小神童?那我现在就去瞧瞧她吧。”

“她距离您有些远。”

“我情愿绕远路。这可是个热爱天文的早慧小鬼呀,她肯定比昨天那些丧气的成年人好玩多了。”

熙德与阿兹猫的表情都耐人寻味。罗彬瀚不知他们在早餐时秘密交流过什么内容,可这两日相处显然是失败的,没有让他们对他产生什么好感,或者至少放松些警惕。当初李理究竟是如何向他们介绍他的呢?反正他们绝没有把他当作同事,更像是对待一只据说会亲近人类的野生棕熊。他也放弃了进一步和他们打好关系的尝试,因为没人会高兴看见野生棕熊凑到自己身前假献殷勤。在现阶段,他只好继续做个精神失常的混蛋。

在出发以前,他又检查了一次汽车后备箱。除了随身携带的背包,他所有的东西都在原处,至于是否多出些什么倒不要紧。他满意地关上后备箱,驱车驶向市外。今天的第一站又得去那些作坊林立的郊区地带了。

车沿着郊区小道颠簸而迟缓地行进。油松林在道路两侧层层铺展,伸向溪道与山丘。自林间飘来的绿雾里萦绕着松叶与木料的芳香,使人感到这里的空气足以净化肺腑,甚至是助人长生不老——怀有这类愿望的人大可以试着走进山里,找个石洞或挖个地穴,靠吃最寡淡简单的食物为生,与外部世界的纷扰诱惑彻底隔绝,如此知觉与精神便能保存如稚婴,免遭声色的磨损——但,这一套苦行僧的法子乃天性豁达或淡泊者的道路,即便如今他愿意去相信,也已无力予以实施。他不需要什么长生药,只要浓如烈酒的毒药。

旅途长而沉闷,他和李理今天都缺乏谈兴。直至雾散云消,艳阳高悬,深绿不尽的林地后终于显出另一片村镇风光。这一带砖墙木牖的私人作坊不胜枚数,大多围绕着松料做活。眼下他要去找的天才小鬼正是其中一户的养女。

他一点都不相信这女孩是改头换面后的冯刍星。可与此同时他也确有几分好奇之心,想知道她是否真的早慧远超常人。过去他遇到过不少头脑过人之辈,却没机会见识他们在六岁时是如何举止。要是她尚且天真浪漫,或许他也能借她略施小计,在李理眼皮子底下动动手脚。

通往作坊的最后一段路是座极简陋的细木板桥,没有扶手或围栏,就这么孤零零地立于溪壑之上。罗彬瀚把车停到野草丛边,略带几分愉快地踏上吱嘎作响的桥面。熙德的目光紧锁着他,却不敢立即跟上来。这桥的状态实在太糟糕了,木板条处处松动缺损,两个成年人走上去相当冒险。罗彬瀚抢先抵达对岸,再转头看熙德一步一步地踏过桥面。此人脸上虽古井无波,走得却好不辛苦,既要观察落脚处的情形,又时刻不忘盯着罗彬瀚的动作。他的双手深深插进宽敞的外套口袋里,过桥以前始终没有抽出来。

一种微带恶意的戏弄之心让罗彬瀚笑眯眯地站在桥头,堵住了他通往泥岸的最后一步。熙德竟然也不张嘴叫他滚,更没有尝试与一头野生棕熊擦肩接踵,而是谨慎地站在桥上等待,眼睛留意着罗彬瀚的脚。

“怎么了?”罗彬瀚用脚跟敲敲边缘的木板条,“怕我把桥掀了?”

熙德皱眉不语。这家伙肯定有某种类似“少说话多干事”的人生格言,不像蔡绩那么易于挑动。当然啦,有什么样的老板就会培养出什么样的亲信——他刚这样想,身后飞来一阵洪亮的笑声。作坊间的巷道上有六七个小孩正在树底下嬉闹,似乎想从枝梢上抓住某只蝉或鸟。

他扭头望向他们。这几个小孩都在十岁上下,料想不会是他要找的人。其中有两个男孩穿的衣服款式很像,可能是同胞兄弟。个头高的那个正在爬树,另一个站在底下仰头张望,不时回头查看巷道里是否有大人现身。罗彬瀚呆呆地瞧着他们,没发现熙德已经从他身后过了桥。

尝试爬树的小孩中途就滑了下来,踉跄着落地,差点摔倒在树根上,幸好最终还是站稳了。底下的小孩都大声叫嚷着,直到邻近房屋的窗户里伸出一颗怒气冲冲、大声斥骂的脑袋,这伙小鬼才哄然而散,纷纷跑进巷道深处。

罗彬瀚走向那棵高大的老树。这条泥径上铺满了木屑、松针与碎树枝,弥漫着浓郁的松树的苦香,可立在巷道尽头的不是一株松树,也不是椴树或菩提树。他隐约觉得这大概是一棵紫杉,起码该有五十岁了。它想必在这里见识过生老病死,会有人尝试攀爬它,或在它底下歇脚。他走到树下,用手摩挲坚硬的树皮,感觉并不舒适。这棵树体型又高瘦,叶冠又稀疏,不能胜任挡雨遮阳的工作。

他疲惫地靠着树干,树皮如岩石般粗砺刺人,而日光使他的左眼隐隐作痛。奔走于人群间不能使他平静,这棵树也同样无法帮助他……传说乔达摩·悉达多在菩提树下静坐七天七夜,最终修成正果;而他在这里却什么也没有学到,什么也没有领悟,唯有心碎神伤、凄凉难言。对于那些宣称已超脱生死的事物,他可以祈祷,可以求愿,甚至可以祭祀,如果有任何东西能回应他。然而现在奇迹之门已向他闭锁,他不是那个命中注定能拿到神灯的人。因此,事到如今他只剩下一样事物可以追寻,那就是使他自己心满意足。

紫杉虬结的树根上满是疙瘩,还夹杂着些细碎杂物。他俯身把它从覆满落叶的缝隙里抽出来,发现是颗玲珑小巧的鸟类头骨,羽毛与皮肤已然化尽,所余仅有光滑洁白的骷髅。当罗彬瀚把它捏在指尖仔细观摩时,一个年纪很小的女孩从巷道支路里走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