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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蔡绩的预想里,旧船厂的地址应该一点也不难找。小刍发来的第一条消息就告诉他旧船厂位于洞云路206号。虽然听说旧工业园区里的道路非常难认,甚至连导航地图上的信息都很过时,但比起商务区里交织林立的高层办公楼,工厂对蔡绩要熟悉得多。更何况像船厂这样的建筑,就算是只能造小型船舶的类型,也一定会建在滨江或滨海的区域。

穿过工业园边缘的夹竹桃林时,他依然觉得这件事十拿九稳。然而,真正进入曾经属于旧工业园的区域时,他竟然还是迷路了。历经十多年的荒废,这地方罕见人烟道路裂隙横生,泥泞而狭窄,令蔡绩想起汽修店里的人给他讲的那些破落商铺的故事。他们说汽修店本来有希望发大财,因为城市规划里一度把某条通往港口的重要公路放到这儿。可惜最终没成,因为路对面有一栋两层楼的小别墅,对于拆迁的要价是三个亿。于是最终建造的公路就兜了个小圈子,把他们这片破烂砾石路与弥漫汽油味的空气丢到没人理会的角落里去了。这条路上所有的商铺都因此遭了殃,卖小吃或零售的全关门了,只剩下他们这类行当还能糊口。而那栋二层洋楼也没落什么好处,简直荒废得跟鬼屋似的。屋主人很少出现,或许也猜到附近的人心里会有多恨他。

这就是蔡绩对旧工业园的感觉。所有的店铺都濒临倒闭,要么就是已经在出租。卷帘门写有“旺铺出租”的白纸已经发黄卷曲。在这个地方弄店面多半很便宜,可惜就算开棺材铺都未必有人光顾。这地方整个就是死的,是城市新陈代谢后留下的残渣。他的同乡总说城市是无情无义的地方,是工厂在从农田与土地里吸血,把种地的人逼得只能背井离乡,到他们老时又像丢垃圾那样把人赶走。但其实城市也会抛弃工厂,就像他走进来的这片地方,一旦新的机会出现了,旧的繁荣便不复存在。

仿佛所有人都已经走了,只剩下厂房的遗迹远远地俯视着他。大部分没拆除的建筑都锈蚀得很严重,砖瓦支离如遭虫蛀的朽木,金属框架则斑驳发红,像一个个鲜血淋漓的伤口。这又激起了蔡绩对于故乡往事的零星回忆,但他很少去回忆往事。这地方和他起初估计的不太一样,人烟太少,路又不好认,要是被坏人发现就完了,因此他总是贴着墙壁与阴影,把路走得既专注又小心,随时聆听附近的风吹草动。

等他发现这地方根本找不到几个路牌时,网络信号也时常中断,蔡绩已经有点后悔为小刍来冒这个险了。如果连他找路都这么费劲,难以想象小刍要怎么找到洞云路206号。也许那个笨蛋在路上就被人拐卖了,或者给闹汽修店的家伙抓走了。他心里想着回去要如何洗个热水澡,躺在床上用手机看场球赛,双脚却还是在这些蛛网般的细路上兜兜绕绕,试图离那些高耸而幽暗的厂房更近一些。

在一处河沟的拐角,他远远发现柳树下冒出手电筒的光。原来是个钓鱼的中年人。确定了对方没带多少装备,体型也并不比自己健壮多少后,蔡绩才慢慢走过去。在还有三四米距离的时候,他故意咳嗽了一声,专注于观察水面的中年人才意识到他的存在,猛地回头望见他,差点从马扎上摔下去。

他的反应叫蔡绩觉得比较安全。在这种偏僻无人的地方,碰上一个会害怕自己的人比一个不怕的要好多了。

“打听个事,”他说,“洞云路怎么走?”

夜钓人把手电筒转向他。那如箭矢般的光束令蔡绩有点不舒服。其实他很讨厌陌生人的目光,也不知道要怎么和陌生人搭讪。他的同乡里有个人会笑嘻嘻地在路上喊住路过的女学生,撒谎说自己在城里遭到了诈骗,已经沦落到身无分文的地步,再叫对方花二十块请自己吃饭。这个家伙把此事当作笑话讲给蔡绩听,以此作为自身魅力的证明,蔡绩却只感到恶心和轻蔑。这就是笑里藏刀的人会做出来的事情。说什么不懂礼数的人会吃亏,只要不是贪图对方的好处,根本就没必要惺惺作态——不过,要是想开店的话大约不行,还是得学会怎么跟陌生人说漂亮话。但他觉得这是正经赚钱的事,跟不要脸地讨饭可不一样。

借助手电看清楚蔡绩的样子后,中年人虽然还是很警惕,但却摆出一副松了口气的样子。

“洞云路?”

“对,山洞的洞,天上的那个云。怎么走?”

“你去那里做什么?”中年人问。他的眼睛像大部分人那样落在蔡绩的头发上,应该没有特别注意到他的年龄。蔡绩觉得他这个问题也只是顺口提的,于是就假装没有听见,继续问道:“知道怎么走吗?”

“顺着这条河往东北就是了。”

中年人慢慢把鱼竿从河里收起来,右脚勾住草丛里的水桶往自己身边收。借着月光,蔡绩看见桶内有湿漉漉的甲壳反光,爬到最顶端的一只小龙虾正用乌黑细长的钳子去够桶沿。应该不会是佯装成钓鱼者的骗子吧。他这样想着,原本准备走开的脚步停住了。

“你大半夜去那里干什么?”中年人又问,声音里带着隐隐的兴味,但没有蔡绩想的那么害怕。他的头上戴着顶渔夫帽,下巴上全是厚密的胡茬,根本看不清长相,不过说话的腔调并不凶恶。大概是看出蔡绩不会回答,他又主动说:“你是来找那个的吧?”

“……哪个?”

“就是教人气功的那个啊。”中年人说完就大笑起来,仿佛觉得自己说了件很滑稽的事。直到看见蔡绩僵在原地没反应,他的笑声才终止了,有期期艾艾地问:“所以,那个,是真事咯?”

蔡绩一时间没有说话。他自认不是头脑灵活的人,对方的话又那么莫名其妙。不过,想到小刍怪异的留言,可见洞云路206号的确有些问题。他不动声色地问:“你说的气功是什么?”

“啊,你不知道啊?”中年人说着又笑起来,笑声响亮而空洞,那副看笑话的样子令蔡绩很不舒服,“那你大晚上的去那儿干什么?”

“……找人。”

“哦……家里人?”

没必要把小刍的事情告诉一个陌生人,蔡绩只是闷声不响地低下头。手电筒的余光下,中年人的额头隐约露出一点皱痕。

“你家里的人,不会是前几天拿着相机去的那几个吧?说是去拍节目的?”

蔡绩摇了摇头。他不相信小刍会带着别人一起去那个旧船厂,也从来没见过小刍拿着什么相机。但他想起汽修店里有个同事很喜欢看的户外探险直播。大约就是这类东西吧。在他看来城里人总有这种神经病的行为,放着安全舒适的房子不住,非要跑去各种危险又荒僻的地方,还说这是解放天性。真那么喜欢的话干嘛不去住乡下呢?正好还可以把空间腾给需要的人。

似乎也从他脸上读出了不以为然的神色,中年人又发出了格外讨人厌的笑声。“现在的人都有毛病嘛,不把老一辈的规矩当回事,成天就是搞些不尊重传统的东西。要我说……”

耳听对方是有些和正事无关的牢骚要发,不感兴趣的蔡绩拔腿就准备离开。“喂!”中年人在身后叫住他,“你家里要是丢了人,还是多找几个人白天过去吧。要么叫警察去好了。”

蔡绩回头去看他。“干什么要多找人?那里有什么问题?”

中年人已经埋头收拾起草丛里的装备。蔡绩看不见他的脸,只能听见高及脚踝的草丛在黑暗里悉悉索索。

“好像,”中年人慢吞吞地说,“也不是什么大问题。就是呢,最近几个星期,我晚上都在这边钓鱼。大概看见三四拨人往那儿去了吧。有两个说是来找气功师父的,还有就是那几个说来播节目的,看着都是些小年轻。”

“那又怎么样?”

“我就只看见他们过去,没见着回来的。”

躁动的草丛忽而安静下来。蔡绩觉得吸进肺粒的空气像掺了细小的霜粒,有种冻人的刺痛。令人难受的寂静中只有愈发鼓噪的虫鸣,紧接着中年人又大声笑起来。

“反正只是我没看见。”他爽快地承认道,“大概是白天才走的吧。”

“……你去洞云路看过吗?”

“没有。关我什么事?我就是来这儿钓鱼的。”

中年人在暗处静了一会儿,又补充说:“这里晚上鱼真多,种类也多……怪有意思的。”

说完这句话,他就一手抓着鱼竿,另一只手提起挂着手电筒和马扎的行李包,头也不回地往西南方向走开了。他逃离瘟疫般飞快地融入了夜色,而那种空洞的、努力要证明事不关己似的笑声却萦绕在蔡绩耳边,让他觉得心浮气躁。这人很奇怪,他对自己说,说话做事都有点可疑,最好还是别去搭理——可是另一个声音又对他说,这人好像是真的在害怕什么。

难道是害怕旧船厂里的人吗?甚至还建议他去叫警察来。可真要严重到那个地步,对方干嘛不自己去叫呢?那就说明对方也没有什么证据吧?而且也事不关己。真要找警察的话,没准回被当成没事找事,即便真的发现了什么,对于自己也是只有麻烦没有好处。如果被要求去协助调查之类的,难道不是耽误了找工作的时间吗?

可是,小刍怎么办呢?他迟疑着想,毕竟他是小刍最后联络的人,如果自己放手不管的话,估计其他人也不会很在乎吧。真的,他对小刍根本算不上特别亲近,也没有金钱上的往来,完全就是小刍一厢情愿地把最后的留言给了他。这种沉甸甸的信任除了叫人烦恼以外根本毫无好处。可是……毕竟小刍是看得起他的。不管是在老家还是在这里,只有小刍把他当作了不起的人,可以依靠甚至尊敬的对象,而不是一个存不存在都无所谓的多余东西。如果能在安全的范围内救一把小刍,为什么就不能做呢?

真的还要去旧船厂吗?或者还是直接叫警察呢?他站在河岸边犹疑着。刚才那个中年人的笑声还回荡在他耳边,像冥冥中给他的最后一次警告,劝诫他立刻回头,永远不要去接触旧船厂的秘密。那些夜里经过的人没有见到回来……反正夜钓的人也不可能一直蹲到天亮吧?或者还有别的道路离开。假如真要是有那么多人出了事,尤其还有搞户外探险节目的人失踪,事情一定早就传开了,是不可能如此风平浪静的。

他在原地直直地站了一会儿,最后还是沿着河往东北方向走去了。水声与虫鸣一直伴随着他,又令他回想起小时候在老家过的日子。其实对于老家的日子他已经忘得差不多了,因为他从来不去费力气追忆,倒不如专心过好眼前的生活。

只是,他发觉这条沿河小道与他老家的情况很不相同,与新工业园的那些排污河附近也不一样。如果不是担心着小刍的安危,走在这条道上简直可以说是很愉快的事。起初蔡绩有点怀疑自己是吓糊涂了,直到看见河上漂浮着片片莲叶状的水生植物,才意识到这其中的关窍在于气味:

往日里摆脱不掉的工业废气与污水的刺鼻味道也好,在老家田地里时常闻见的泥土或粪便的腥气也好,这些已经刻进他骨子里的气味在通往旧船厂的路上全都没有。冰凉湿润的空气十分清爽,甚是还带着一丝淡香。他不确定地使劲嗅了嗅,又好像什么都没有了。可是缺失的气味并非错觉。比起他刚才走过来的地方,这里的空气干净得奇怪。

天空也变得更明澈了。河道两岸已经彻底看不见民居,逐渐升起了低矮却庞大的工厂废墟。蔡绩特意从河岸走下来,去确认是否还能找到路牌与门牌,却发现废墟的围墙上覆盖着数之不尽的爬山虎。鸟羽似的叶片一层叠着一层,在月光下银光闪耀。蔡绩无由地感到浑身战栗。他悄无声息地退回河岸上,空气立刻变得清甜沁人,那种叫人战栗的不安也随之消失。

他深深地呼吸了几口,继续沿着河岸走了半个小时,河面上的藻类与莲叶更多了,而夜色也变得越来越清透。明明没见什么人造光源,道路和远景却都看得很清楚。在新工业园里随处可见、泛滥到令人反胃地步的红夹竹桃,在这片遗弃之地上竟然一株也瞧不见。无论低矮广阔的栅墙,还是高达数十米的烟囱管道,全都覆盖着鳞甲般细密紧凑的爬山虎,不计其数的叶片肆意蔓生,犹如另一个世界。

在蔡绩的经验里从来也没见过这样的地方,既不是城市的风景,也不是田园的风光,简直像是噩梦里才会看见的场景。就算这里暂时荒废了,真能长出如此规模的爬山虎吗?蔡绩不敢多想,可也不愿意就此离开。河岸周围的空气带有某种镇定心神的魔力,使他连恐惧的情绪也升不起来。在水生与虫鸣的环绕下,他既不想去靠近那些覆盖爬山虎的废墟,也不想沿着河流折返逃离。就这样继续走下去吧。无论河道最终通向哪里都行。他甚至想起了小刍告诉他的那个路过修车店门口的吉他少年。如果他继续沿着这条奇异的路走下去,或许也会遇到那种人吧。

然而,他并没有任何符合小刍描述的人。在河道的尽头,地势陡然低陷,形成一片浅阔而清亮的水域。因为四处都被废弃的工厂建筑包围,蔡绩一时也无法判断这里究竟是个闭口湖,还是临近运河的江口。他竭力瞪大眼睛去张望,只看见湖上有一座形似栈桥的石质建筑。栈桥入水的石柱下全是绿藻与莲叶,尽头的平台上则站着一个人。他穿着灰蓝色的工装,原本站在平台边缘俯视水面,却在蔡绩望见他时转过头来。明明隔着至少千米的距离,蔡绩却似乎能把这个人的细微动作看得清清楚楚,见他向自己点了点头,还招了一下手。过来吧。他依稀听见对方这样说,声音就像在耳边。

蔡绩往后退了一步。但他并没立刻想到要逃跑,只是在吃惊对方怎么能在一片幽暗中看清楚自己。紧接着他才想起自己不应该贸然现身,于是又往后退了一步——然后他的视野飞了起来。

不是身体,更不是头颅或眼睛,只有他的视野被陡然抛了出去,像被阴风卷起的幽魂般高高荡起,在空中无助地旋转飘摇,瞬息间就飞越到了水上。与此同时他的身躯却停留在原处,依然站立着,感受着,闻到使人宁静的空气,被潮湿的夜风拍打脸颊。唯有视觉在水面上飞掠而过,向着站在栈桥尽头的人靠近。对方也正仰头与他对视,仿佛能看见飘在风里的幽魂。他看上去有二十多岁,外形几乎毫无特色,脸上是一副平静而沉思的神情,看不出小刍所说的亲切友善。

蔡绩竭尽全力地想要后退。他的脚步在坚实的土地上挪动,脚后跟撞到了某种障碍物。他感到了身体在摔倒前的失衡,可是“视野”却没有一点变化,还在风中飘向栈桥。他想要呼喊出来,却连大口喘气也做不到。他觉得自己已经死了,就像影视剧里头颅落地的人会看见世界在不断翻转。而他的头颅被人割掉了,正如故事里用血滴子或飞剑杀人,他残留的双手徒劳地在虚空中挥舞,却无法阻止眼前的栈桥越来越近。穿灰蓝工装的男人把双手插在上衣兜里,看看水面上的莲叶,又看看他的幽魂。在他脸上并没有杀人者的得意或讥嘲,只像游客看见一只偶然路过的野猫——还是那种对小动物无感的游客。

你没有死。蔡绩的“幽魂”听见对方说——只是视神经劫持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