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潮生好不容易挣脱黑龙的阻挠,拖着骨头断裂的左臂落到廊上,他看也没看谢暄,径直往屋里去。
“放下她!”虞潮生剑指江上影,冷厉狰狞的神情像是要噬人骨血的恶鬼。
江上影抱起谢枝,怀中的人盖着他的外袍睡得很熟,不过外面闹出的动静还是太大,惊醒了她,眉头微微蹙起,头往江上影的怀中蹭了蹭。
“生生?”江上影柔声喊道。
虞潮生突然有股不好的预感,他道:“放下她,你要的东西本座替你去找,就算翻遍整个九州本座也替你寻来。你将她放下,她不是你口中所说的人,她不叫什么‘生生’!”
若不是这人挟持着谢枝,他定要一剑上去杀了他。
江上影不理会他,只注视着怀中慢慢清醒过来的人儿。他将她放回床上,一瞬也不移开眼地看着。
谢枝感觉自己做了好长的一个梦,梦里幽蓝色的火焰消散,没有苍茫白雪覆盖的高山,没有恐怖吓人的熔岩之海。她又回到了西北那座种满木兰花的小院,爹娘兄长从军营里回到了家,江上影在夜色渐深时翻进了她的小院,带她出去纵马踏星……
星星很多很亮,亮到她睁不开眼。然后她听见有人在喊着什么,声音很熟悉,可是说的什么她却听不清。她闭着眼,想要去听清,努力去听清——
接着她就醒了。
眼前是浓稠的黑暗,她有些迟缓地想起,自己眼盲了这个事实。
眼睛有些灼痛感,抬手碰了碰,没有绑白绫。
照例想像昨天一样把白绫系上,不过才动了动手,一只不知是谁的手抓上了她,凉凉的,手指细长有力,掌心带着薄茧。
周遭没什么人说话,只有人很紧促的呼吸声。
谢枝大着胆子去摸了摸那只手,突然猛地推开他。
“你是谁!?”
余生常练剑,虎口和掌心的皮肤很是粗糙。而且前几日他伤到了手,手背上应当有一道一指长的结痂的伤疤。
可是这只手,除了掌心的薄茧外其余都是光滑的,并且这偏凉的,不似常人的体温,绝不是余生。
她看不见,只知道这人就蹲在自己眼前,因为谢枝能感觉到来人那清浅却又有些不太平稳的呼吸声,“你是谁?这是哪儿?余生呢,阿暄呢?你将他们怎么了?”
空气似乎凝滞了一阵。
谢枝勉力保持平静等待这人的回答,与此同时脑中闪过无数的想法。
难道是修士又找上来了?她怎会睡得这么死,一点动静都听不见!?余生和阿暄难道被他们抓起来关到了别处?……
无数的猜测闪过谢枝心头,她实在是忍不了此人的沉默了,反手抓住他抓着自己的手,她刚要开口质问,就听见石破天惊,实际上却堪称微弱的一道声音——
“……生生,你不记得我了吗?”江上影眼中的空洞被绝望、无措、痛苦……各种各样的悲苦情绪布满,谢枝那戒备的语气几乎将他本就残破的心击了个粉碎,叫他几近悲痛欲绝。
此后江上影也常想起这个悲喜交集的夜晚,有种常念常新的自虐感。
那种心脏抽疼,绝望欲死的感觉有时竟能叫他欲罢不能,反复回味。
谢枝像是被人用锤子猛地一下击中头部,大脑一片空白,随即剧痛和无数复杂情绪充斥袭来。
“江……江上影?”谢枝反复呢喃,欣喜和激动慢慢在表情上浮现,“阿影,是你吗?真的是你吗?”
她伸手想去碰他的脸,可过了太久了,她有些陌生地把握不准方位。不过下一秒,江上影就握住了她的手,贴上他微凉的脸颊。
谢枝惊喜并且期待地去摸索,眉眼,鼻梁,唇,一模一样,和记忆里的一模一样。
“阿影,真的是你……”
听到低低的一声回应,“是我。”
她立马再也抑制不住心头的狂喜,一下扑在江上影的身上,抱着他,反复说道:“真的是你……你怎么会出现在这儿?是我在做梦吗?”
“不是。”江上影紧紧搂着人,用力得像是要把人揉进骨血里,“不是你做梦,也不是我做梦……是真的。”
温热的泪水从眼眶流下,谢枝哽咽地说:“我好想你……”
江上影垂眼遮住眸中翻滚的思念,低声道:“我也很想你,很想很想。”
江上影来到九州是一百多年前。
不过大衍一日,九州一年,数数他也不过才离开大衍三个多月而已。
从南方战胜回朝后,江上影整日沉溺在失去谢枝的悲痛之中。起初谢枝的墓穴还在京都时,他还能撑着伞去那里坐上一天,可后来,谢家带着谢枝的尸骨回了西北,葬在了他不知道的地方,他就连哀伤都无处安放了。
谢家离开不久后,父亲和兄长也将他带离京都,回了漠北。漠北整日落雪冰寒,他将自己关在屋里从不出门,父亲对此除了发怒便是无可奈何,兄长还能规劝他几句,可他那时已经是什么都听不进去,他只觉得,活着呼吸都很是痛苦。
想追随谢枝而去,是他唯一的想法。
可是谢枝却希望他活着。
生或是死,两种力量在他身体里博弈着,几乎要把他折磨到疯。
再后来,大约是谢枝死了一年左右。
他仍是闷在屋子不出门,直到有一天,给他送饭的侍女惊叫一声,打碎了碗碟。他如梦方醒地回过神来,看见一地的血,以及自己身上的大小不一的伤口。
他就知道,自己病了。
父亲兄长给他寻来了许多名医为他诊治,可他的病还是一日比一日严重。
不过他倒觉得病了好,至少他又能看见谢枝了。
某日,庚时来同他汇报,说找到了谢枝的墓穴。
他那时病入膏肓,清醒的时间很少。深觉自己命不久矣,他就想和谢枝合葬。
于是他从漠北去到了西北燕渡关,沿着庚时给的路线,他找到了谢枝的墓穴。可还未等他动手,他就忽然眼前一黑,来到了百荒漠。
像最初谢枝那样,他被迫留在百荒漠等待幽冥古都的出现,幸而他很幸运,没几日幽冥古都的大门就出现了。然后他进了幽冥古都,来到了九州。
那时他见识了九州的仙术,又打听到世上能有死人复生的先例,他便一心修行,要将谢枝复生。
最初他以灵气入体修行,游历途中救了一群人。那群人对他很是感激,还建了一座道观,为他修了个石像来供奉。
可后来,他被人蒙骗,一身修为尽废,还被丢到了扶危山中。不知是天定还是人选,他竟能以扶危山中的魔气修炼,并且机缘巧合之下,他接受了扶危山历任魔主的传承,成了新一代的扶危山的魔主。
魔主横空出世引来了九州所有人的注意,数不清的人打着除魔的名号打上扶危山。他无意伤人,只是那群人杀意甚重,他几次打退他们后还会卷土重来。像是甩不掉的臭虫,惹人厌烦。
所以他想了个办法,挖了附近山中的灵脉,封存在扶危山,并融合扶危山中的魔气结成了一个防御结界。既能防住扶危山的魔气溢散,又能阻止臭虫上山,是个很不错的结界。
之后有一个老头子越过了结界上山。
他倒是意外地讲理,又是感激他封存扶危山的魔气护住九州生灵,又是感叹他身为魔主却是如此好心。
可他不耐烦听他讲。
那段时日他从扶危山找了许多秘术,正在一个一个试要复活谢枝,经历了数次失败,整个人颓败不已。
于是他毫不客气道:“九州生灵与我何干,我封存魔气不过是为了结出通往阴司的法阵,真人还是不要太过自作多情了。”
听见他要入黄泉,引死魂往生。
琅玉真人彻底惊了,他数次劝阻,可还是没能阻止他成功将法阵祭出。
江上影依旧记得那日的场景。
乌云蔽日,风雷俱起,天地变色整个九州陷入了混乱之中。
没人知道江上影到底有没有成功前往阴司,就连当时就在场的琅玉真人也不知道。只是那一日天地变色后,法阵化为齑粉,江上影遭反噬奄奄一息。
等他再次醒来,整个人就变得冷漠到不近人情。
不过比之最开始那般要九州陪葬的疯狂,现在的模样已经是好上很多了。
只不过见识了江上影的疯狂后,琅玉真人便有些心有余悸。
从清醒过后的江上影口中得知,他要找的那个女子仍活着,不过是活在另外一个世界,他便拍拍胸脯,说此事就包在他身上了,定会给他寻一个活着的谢枝回来。
其实江上影自己也混乱得很。
法阵并没有带他进入阴司,而是给他带了一些记忆。
他看见谢枝回来了,并且和他成了亲,他们生活得很是幸福美满,虽然谢枝的身体仍旧很虚弱,不过也没再出现大渐弥留的情况。
在之后的许多年,他和谢枝相守到老,连死后的墓穴都是同寝的。
明明是这样一个美好的记忆,可偏偏,如今的他身边没有谢枝,只有百年来的孤寂与绝望。
两段大不相同的记忆拉扯着他,他有时甚至会迷茫,如今的他到底是在活着……还是死去。
琅玉真人的承诺并没有如实同他兑现,不过,他还是再次见到了谢枝,真实的,活着的谢枝!
黑龙扼制着虞潮生的脖颈,将他摁在墙上,目光从相拥的两人移到一脸空白茫然的虞潮生身上,他挑了挑眉,道:“我还当你只是偷了他的法宝,没想到,你胆子还挺大,那疯子的人你也敢藏。”
他左眼被虞潮生的鬼术所伤,这会儿只睁着一只右眼,还没有变换回去的兽类的竖瞳此刻浮上几丝庆幸。
看样子人找着了,那变态也不会一直觊觎自己的龙骨龙身了。
虞潮生沉默许久,自谢枝和江上影相认后他便没有在黑龙手下做出挣扎。他听得很清楚,谢枝叫魔主‘阿影’,他仍清楚记得 在遥水镇的时候,谢枝称呼他的夫君也是叫做‘阿影’。
原来,她一直找的人,是扶危山的魔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