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台上的人将A4纸拿近仔细看了看,发现真是自己看错了,指指自己的眼睛,解释说自己有些小近视,今天没有戴眼镜,脸上的神情也不知道是真不好意思还是假不好意思。
怪不得聂行云总是下意识地眯眼睛,在讲台上与人对视时是,上次将柯昔认成女孩儿的时候也是,回想起来应该是看到他扎着马尾就理所当然认为他是女孩了。
聂行云跟自己可能八字犯冲,柯昔想。
在座的都是健全的大学生,记忆是无法删除的,下课后去食堂刘名贱兮兮地喊了他一路的柯基,直言聂老师真是个天才。
柯昔难得的有些记仇,所以直到下课也没有加上聂行云的号码。
一晚上过去,季年可能才发现了柯昔并没有回家,找姨丈确认他搬出来了这一事实,中午一下课就给他一阵信息轰炸。
柯昔对自己年纪小的小孩有些没办法,季年毕竟不是上课时碰到的那些小朋友。
季年。
柯昔对他不算差,也不算特别好。
刚来姨妈家里的时候两位大人经常不在家,大多数时候陪着季年的都是柯昔,季年看电视他在旁边安静写作业,季年不敢睡觉他坐床边看书陪着,就连季年几次突如其来的生病也是柯昔手忙脚乱送到医院去的。
这在柯昔看来是人之常情,他非常注意人与人边界,所以对季年一直都是对姨妈一家收留自己的感恩之情,但季年却是个从里到外都怕孤独的,对他有些依赖。
柯昔特地隔了半个钟才回复,语气中规中矩,距离到位,准确抓到课高考生的尾巴。
【星:学校比较忙,所以搬出来了,没什么原因】
【星:别偷带手机,高三了,等周末再玩。】
群消息不停弹出,柯昔懒得点开,回复完了季年有些发呆。他和刘名来的东食堂,今天供应芹菜炒肉,他讨厌芹菜,所以没什么胃口。
刘名咬着筷子戳戳他:“柯基你发什么呆,辅导员在群里艾特你呢,快去收个到。”
往常刘名和周围人一样,喜欢喊他可惜,因为谐音像。
但因为聂行云的眼拙,短短两节课的时间柯基这个称呼就已经深入刘名心,取代了可惜的地位。
柯昔本人也被喊得免疫了,边掏出手机边问:“艾特我干嘛?”
“你上个学期申请的奖学金下来了,让你确认下呗。”
奖学金是一笔不小的数目,对暑期要搬出昔春玉家柯昔来说完全是雪中送炭。
但刘名对他挤眉弄眼,“请我去玩不?”
柯昔想也不想:“不请。”
刘名退而求其次:“上个网也不行?”
柯昔冷漠:“没空。”
刘名嘁了声,不在意地低头扒拉了口饭。他这人安静不了三分钟,抬头又问:“对了,你昨天问我的事儿,怎么样了?”
柯昔顿住,没想起来:“什么事?”
“你舍友啊,不是说为了避免麻烦要打好关系?”刘名无语,“不记得了?这都能忘看来真的只是为了避免麻烦。”
柯昔淡淡:“没有,记得。”
其实柯昔不记得,对他来说三个舍友确实是不太重要的人。
彭昶和江眠辛好说,普通相处很容易,但汪轼很明显,柯昔能感觉到汪轼甚至讨厌他的存在。
“周末会请他们吃饭的。”柯昔说。
他请归他请,汪轼来不来是汪轼的事。
刘名重点挑错,一听差点跳起来,抱怨柯昔只顾新人笑,不问旧人哭,怪有文化。
受不了刘名哭爹喊娘的,两人分开的时候柯昔开口:“周末吃饭,你一起去。”
刘名瞬间喜笑颜开,末了还提醒柯昔不要忘记画聂行云的头盖骨。
啊,聂行云这周的作业是画头骨。
想到这里柯昔又要说:刑老头真的出了个奇招。为了让他们了解人体架构请医学院的,两节课聂行云也就讲了一节课,上完柯昔脑子里都是颧骨、额骨、矢状缝。
知识溜进来的时候一点道理不讲,柯昔怀疑自己等会给小朋友上课会不会脱口而出头盖骨。
柯昔在一个私立幼儿园里兼职,主要负责教小朋友画画,园长人不错,虽然兼职的钱比正式工少,但他不需要和幼儿园分成,在这里赚到的钱占柯昔钱包的大头。
“小柯老师!等一下!”柯昔刚要进教室,就见女老师匆匆忙忙跑来。
柯昔停下脚步等她:“怎么了林老师?”
“是这样的,等会有个新学生要来,叫聂尘尘,但是我们几位老师的班都满员了,所以可能要塞到草班那边,这不是你碰上了他来的第一节课嘛,园长要我给你说一声。”林老师说。
柯昔瞅见了林老师闪躲的目光,估计也不是什么新的学生,是碰到难管的孩子了不想带,正巧草班班主任不在,方便作案。
“没事。”柯昔回答,“晚点我跟吴班说一声。”
反正都要教画画,总归钱到位就行了,他心想。
林老师说完甩甩辫子便走了,柯昔瞧着人没了来时的忧愁,觉得吴班人还挺惨。
七八来岁的孩子最难管教,柯昔虽然长得漂亮,但孩子们喜欢他也怕他,面无表情上课时最唬人。
他前前后后几个班教画画的除了自己就只有刚刚来通知他的小林老师,女老师有时候难免管不住,结果不少闹腾孩子往他这一扔就安静了。
一开始是老板扔了第一个进来,后来就有了其他老师扔进来的第二个第三个,上到哪儿扔到哪儿,要比喻的话,他任课的班级永远有班主任上任时最怕碰到的问题学生,和他一同来兼职的几个全都啧啧称奇。
接过跌撞到自己身上的小孩,柯昔将人拦下,折回:“回去坐好,上课了。”
“小柯老师今天有买奖励吗?”另一个小孩凑上来。
“买了,上课好好表现就会给。”柯昔不吝啬地回答。
奖励是柯昔自费买的,有时候有有时候没有,也不惯着。
回到十几年前柯昔也是孩子,自然知道调皮小孩想要什么、到底是纯坏还是纯皮,花钱来上课的不能凶,那就用点手段,让他们知道表现好可能有所奖励,但表现不好时永远没有的。
小朋友嘛,对柯昔来说比应付成年人要容易得多。
这个年龄的小孩也会看眼色了,两个小孩争着献殷勤,踮着脚要给他擦白板,乖巧地问道:“小柯老师今天买了什么?”
“不告诉你。”柯昔夺过板擦,坏心眼地说,“万一你不喜欢就不认真上课了怎么办?”
小孩一边跑回座位一边说才不会,他们上其他课都很乖。
上课铃响,柯昔让他们安静,这一放眼他才发现草班新来的小孩。
他安静地坐在角落里,浓眉大眼的很精致也很乖,看起来并不像难管到会被小林老师嫌弃的小孩,柯昔怀疑是不是自己猜错了。
很快,柯昔就发现了问题所在:聂尘尘没有学习的欲望。
尽管小孩都是不爱学习的,但聂尘尘也不像厌学的小孩那般闹腾。柯昔在讲什么画什么他都有看有听,可也只管听,什么都不做,也不和别的小朋友沟通,柯昔让他们画小蝴蝶,他自顾自地低头叠纸船。
柯昔走到他们身旁去辅导,聂尘尘挪了挪屁股,离他远了点,眼里没有怕他的意思。
与其说安静,不如说聂尘尘是冷静,情绪稳定得有点不像同龄人。
小课间的时候柯昔到走廊去换气,思考怎么管聂尘尘才好。
和成年人不一样,许是小时候颠沛流离的经历,柯昔对小孩要包容许多。大概是因为不想让小孩变成小时候的他,也不想让小孩变成小时候欺负他的人。
周围都是小孩的环境,柯昔只能叼着根烟过嘴瘾,蹙着眉好似不爽,小林老师从办公室出来正好碰见他这副模样。
“小柯老师,这里可不能抽烟。”
柯昔将烟取下,说:“没点。”
“小孩很难管吗?难得看你皱眉。”小林老师试探着问。
“不难。”这是实话,柯昔反问道,“但是聂尘尘是怎么回事?他没什么小孩气。”
小林老师一听这个小孩便面露难色,欲言又止的模样不知道是在为难还是在组织语言。
柯昔猜聂尘尘也不是什么新来的学生,之前应该被小林老师教过。
小林老师叹了口气,如柯昔所想:“尘尘他其实很乖,之前在我的班里上课,是班上最好教的孩子。上课很认真,不哭不闹,但是参与感很弱,不跟别人说话也不会执行课上的作业。”
“没跟他家里人说过吗?”柯昔问。
他突然想到小时候的季年也很安静。
刚到姨妈家的时候季年才10岁,他对柯昔的到来并不排斥,但也没有表示欢迎。
没几天柯昔就发现了季年那样淡漠的原因:昔春玉和季国文因为事业,跟季年的交流少上加少,柯昔住了一周,都没有见过两个人几面。
柯昔也一直渴望一份认可,意识到以后便开始陪着季年,那会儿两个人话都不多,安静的各干各事,但都找到了安全感。
聂尘尘的行为举止太熟悉了,闪避接触,怕被怪罪,和季年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
听见他问,小林老师叹了口气:“听说他家里人没空管他,爸爸妈妈来接他的次数少得可怜,很长一段时间我都看见是管家来接的人。
“最近好像住在堂叔家,刚刚就是他堂叔送来的。
“不过他堂叔看起来也很忙,家里应该是没人教他的,大概在家里一个人习惯了,我们问什么说什么都不理会。
“也跟家长提过,不过看起来无济于事。”
柯昔点点头,表示自己有在听,张嘴开了句玩笑:“无济于事就丢到我和吴班手里来了?”
小林老师面露尴尬。
恍惚了几秒才说:“也不是,只是学校里好像就你没有接触过尘尘,看你医问题小孩也挺厉害的,就想着让你试试。”
她想起什么,毅然摆手否认道:“吴班可也是教过尘尘的!这可不是我扔锅给吴班,别告诉我你真那么想了!”
柯昔视线放到她身上,两人莫名地安静了一会,柯昔短促地说了句:“抱歉。”
“?!”小林老师大怒,“你小子还真那么以为啊?!”
小孩有恶童,更别说成年人的世界,柯昔辩解不了,他确实一直以人性恶的态度看待周边事物,所以才总会想着防备。
回到教室聂尘尘仍坐在角落里,课间也不去玩。
他的座位在最后排,头一低就被前面的小孩挡住了,什么也看不到。
柯昔借着巡堂在聂尘尘旁边的座位坐下了,聂尘尘没有说话也没有画作业的意思,用来画画的纸张被他用来折纸船,折一只,就放一只到背包里。
察觉到柯昔在看,他警觉地又往里缩了缩,柯昔收回视线,当做没看到。
柯昔安静地坐在聂尘尘旁边,看聂尘尘手里的纸折尽了还把自己的也递过去给人了。小孩儿怔怔地,小声说了句谢谢。
小林老师说得没有错,聂尘尘的家里人忙就算了,跟孩子也不亲,放学时间其他孩子都走完了,聂尘尘的家长都还没到。
柯昔无聊,坐在教室里玩连连看,和聂尘尘一句话都没有。
聂尘尘其实用余光看了他不少回,想说话又不敢,柯昔等到手机快没电了才假装刚刚注意到他。
“怎么了?”
聂尘尘抿了抿唇,还挺委屈:“为什么我没有玩具……也没有糖果?他们都有……”
柯昔没想到他这会儿在意的是这个,前面见他盯着自己的手机看还以为是想要手机联系家人,也没想到小孩面上一句话不跟他说,到底还是介意自己成为例外。
糖果和玩具是柯昔今天买来奖励学生的,玩具给了表现最好的,糖果都会给,但是聂尘尘什么都没做,也不跟人交流,柯昔想让他知道自己的小错,便独独没有给他。
一下午下来柯昔都以为他不在意了,没想到等人走完了才会红着脸来问。
“玩具和糖果只会给完成作业的小孩,”柯昔想了想说道,“他们今天都完成作业了,只有你什么都没有画,折了很久的纸船。”
聂尘尘听到理由,嘴巴不受控地抿起来,认命了似的:“好吧。”
快哭了。
“很想要吗?”柯昔问他。
聂尘尘想也不想地摇头,满脸写着有事但逞强没事的模样。
他没有任何犹豫,像是习惯了这种回应。
“真的不想吗?”柯昔又问。
聂尘尘又摇了摇头,抬头看见柯昔望着自己,他缓缓地低下脑袋,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看着机会来了,柯昔赶紧“趁虚而入”。
“知道我是谁吗,尘尘?”他问。
聂尘尘:“小柯老师。”
柯昔:“小柯老师是教什么的?”
聂尘尘:“教画画的。”
所以说这小孩分明什么都懂啊。
“那为什么上课的时候老师让你画画,你不画呢?”柯昔问他。
聂尘尘攥着衣服的小手紧了紧:“妈妈说,我画得很丑……不喜欢……浪费她的时间看……”
小孩容易触情联景,眼眶就红了:“妈妈很忙,她说折纸船,好多好多只,她和爸爸就会一起回家……”
柯昔大概能想到聂尘尘为什么来这个幼儿园上学了。
这个幼儿园打的就是艺术的名声,教美术音乐都很认真。可聂尘尘来了又什么都不做,估计是被自己妈妈整出阴影了。
“尘尘,但是你来小柯老师这里上画画课,不能一直不画画的。”柯昔想了想,把口袋里最后一根棒棒糖给了聂尘尘,“但你的纸船折得很好看,所以老师决定给你奖励。”
他拿纸巾给聂尘尘擤了鼻涕,又把糖果塞到聂尘尘手里:“但只能这一次。你喜欢纸船,那下节课我们就给你的纸船上色好不好?那也是画画,画得好了,老师给你带玩具。”
聂尘尘小眼睛转溜,又吸吸鼻子:“那尘尘今天不听话,小柯老师可以保密吗?”
看吧,小朋友比大人们不知道单纯多少倍。
“当然,”柯昔说,“我保证。”
话刚落音,教室门“笃笃”被敲响。
“我打扰老师训小孩了吗?”
聂尘尘听见声音回头,喜笑颜开了,连忙跑过去:“哥哥!”
聂行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柯昔想了想,要是开始问聂尘尘时聂行云就在,那他真的会觉得脚趾扣地。
在老师面前当老师,算什么事儿啊……
“小柯老师?”见他发呆,男人叫道。
天老爷。
柯昔皮笑肉不笑地:“聂老师好。”
太折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