廷莪见两名兵士将浴盆抬了进来,置于屏风后,另有十来个人鱼贯进来内室,一桶桶地往里倒热水,并送来澡豆、巾帕等沐浴之物。
忙止住夭夭,转入屏风后解衣,悠悠地叹了口气,道:“你别问了。若是前几日我能见着你,只怕他还有活路;如今,八成是回不来了。”
“现在外有战事,观日岭的守将看不到手令是不会放人进来的,你即使侥幸到那儿,只怕也会被他们当成细作;而你的性子,”夭夭有些后怕,呼了口气,道,“幸而陈恭把你抓了回去,要是被误杀了,我如何向你哥哥交代?若是将军知道了,一定会同我置气。”
夭夭在屏风外来回走了两遍,听见她在水里“嘶嘶”两声,弱弱地反抗道:“这水里竟放了盐巴,哎呦——” 夭夭扑哧笑出声来:“活该!”
“我好饿。不是说有吃的吗?”廷莪泡在水里,只觉人一下子虚了,听她奚落自己也发不出火来。
夭夭端了一碟子点心转入屏风,交到她手内,“你慢慢吃,我去拿茶水,别噎着。”果然,等寻了一碗茶水,内室便听见她的上气不接下气的咳嗽声,夭夭忙冲了进去,把茶递给她喝,笑道,“又没人跟你抢吃的。” 廷莪吃了几块糕点,总算恢复了些气力,无奈道:“你若不从山里出来,只怕我就要在留民营里过冬了,或是无声无息的死了;况那些病的、老了的、体弱的,我这十几天看见的就抬出去数百,一把火烧化了,如何去寻?你竟担心你家将军生气?哼,你个没良心的。”
“眼见快入冬了,不知他那里可缺冬衣——”夭夭喃喃道,一脸的担心之色。
廷莪伸出一只手水淋淋地捏在她腮上,不满道:“你家那将军打仗向来没吃过什么亏,十几年了从无败绩的,你怕什么?在家里等着就是了。不然,还能叫你一个丫头去外头行军布阵不成,你身娇肉贵的,如何吃得苦呢。不然,北边的东海女真这么猖狂,这么多年,你们白山部不也是无甚作为吗?”
夭夭嘴里塞了半块糕点,听她这话不禁心口发堵,又不好顶回去,东海女真虽是疥癣之患,但的确烦人的很。次次骚扰,次次给打回去,也没见他们偃旗息鼓,知难而退。廷莪见她眉头紧皱,知道她听到心里去了,又笑道:“我三哥哥若非兵少将寡,又要顾着与白山的关系,早就去苍山把东海女真剿了。‘二杨’手握重兵,杨安仁又是个有名的‘智囊’,难道你们就没想过永除后患吗?”见她不说话,廷莪笑着试探道,“或许是为着你,白山部才不愿招惹东海女真。”
“此话怎讲?”夭夭端坐在小杌子,望着浸在水里的廷莪,正色问道。
“我是在流民营里听来的。”廷莪觑了觑夭夭的神色,装作漫不经心地言道,“你们白山的大半地盘儿本是他们的,他们自然要抢回来,这是其一;再则是东海女真部有个一百多岁的老萨满,会使邪术杀人,‘三杨’之所以不与他们撕破脸,大约是怕那人做法伤到你吧?”说罢,廷莪摆摆手,笑道:“你别这么看着我,这些可都是我听来的。他们还说,白山郡主是个灯笼美人,一个女孩儿,又没有兵权,被人当宝贝一般地哄着、供着,自然怕的要死,不敢举兵了。”
“他们竟在背后如此议论我吗?”夭夭站起来,踢踢小杌子,她真有点儿生气了,但随即释然:八卦是人类的特质,何况又没有直接说到她脸上,只是,夭夭看了一眼水里的廷莪,露出一丝疑问之色。
“你别生气,天底下的男人只怕有九成九看不得女人好呢。”廷莪伸手拽拽她,示意她坐下。
“将军临走前,我答应了他,不问军事,连此番出山也是向杨叔叔再三保证只过来挑侍女,杨叔叔才勉强答应的。”夭夭正色道,又笑嘻嘻问廷莪,“只是,你为何激将我?那东海女真是女真,你们完颜女真也是女真,以前都是一家人;我们白山部可不敢干涉女真部的内政,既然三王有意,不如留给你们自己去剿呗,我们白山部可做外援。”
廷莪无语,默默苦笑道:“只怕如今去也晚了。”
“你说什么?”夭夭将巾子取来给她擦头发,又笑道,“他们这里太简陋了,我多带了一身衣服来,先给你穿吧。你若还有力气骑马,咱们就立刻启程回石居,你好生歇两日,总比军营里好。其他的则急事缓办,东海女真的事儿等我和杨叔叔商量后再说。”
“好。”廷莪一脸喜色。
洗漱已毕,换上夭夭带来的一身簇新的衣裙,雪白绢料中衣,外头是一身粉色长袖交领齐腰袷纱夹衣,底下则是一件水绿色织锦马面裙,裙摆上以银丝线绣着大朵的昙花。这是一套明制的衣衫,既暖和行动起来又方便。夭夭点点头,笑道,你若是安静些不说话,倒有些江南女子的风仪。廷莪一时没反应过来,以为她在夸自己,便笑嘻嘻地对镜编她们女真人特有的小辫子;待她明白过来,夭夭早飞也似的溜了。
陈恭已被告知情况,忙亲自进帐来赔罪;廷莪装扮已毕,仿佛换了个人一般,只有脸上、手上的细小伤痕还提醒着她这些日子的遭遇。廷莪看了看夭夭和负手而立的周斌,以及同样大惊失色认出自己的张弥,也不愿再多事,便装出一副大方体谅人的样子,向蒙圈的陈恭笑道:“这些日子给陈将军添麻烦了。”
陈恭忙一叠声地道歉:“哪里哪里。”忍不住多瞧了几眼,只觉眼前的华服少女头上、身上焕然一新,眉眼间亦颇有凛冽威严之色。只是耳畔垂下的几根长长的小辫子显示着她异族的身份。便又赔笑道:“若公主早告知在下真相,也不至冒犯了尊驾。”廷莪玩着自己的两根小辫子,一眼瞧见陈恭下巴上两道刚结痂的血印子,不由得脸一红,洒落笑道:“若说‘冒犯’,我也动手了; 那么,算不输不赢。”
陈恭拱手道:“公主大量。”
“那就好。”夭夭拍拍手,笑道,“所谓不打不相识,咱们都是同一条战线上的人;以后这事儿就别提了。”
“我在江源待了这许多日,外头的事儿一概不知。陈将军镇守此地,可知我建州三哥哥那儿现今怎么样了?”廷莪面带忧色,含愧道,“只怕他们长时间寻不到我,还以为我死了呢。”
陈恭听罢,看了一眼周斌,斟酌着不知如何开口。
夭夭心中一凛,总觉得要出大事儿,便皱皱眉,道:“有什么话就说,藏着掖着的算什么。你若瞒我,我可以叫人去问新来的流民,张弥,跟我来——”夭夭作势要出帐,陈恭忙拦住道:“不是属下不肯禀明实情,只是杨将军再三吩咐了,军中的事儿不许告诉郡主,免得郡主操心。郡主这次出来已经是冒险了,万一路上遇到东海蛮子,如何是好?”
“这么说,苍山的女真人竟真的来了?”夭夭递了个凛冽的眼色,廷莪点了点头,肯定道:“只是每回都是几十人、十数人来的,也不恋战;占些便宜便躲入密林。陈将军忙着大事,也不好虚耗兵力。随便赶一赶也就罢手了,只是苦了手无寸铁的流民。”
陈恭不小心说漏了嘴,后悔不及,只得拱手陪笑道:“东海女真只是疥癣之患,江源大营是白山的屏障,咱们的大敌是契丹人。郡主不知兵事,若是属下把力气花在对付东海女真上,岂不是因小失大吗?”
“那东海女真一直跟契丹人关系暧昧;如今不仅观日岭一带常被他们袭扰,你这儿竟也有!可报给了杨将军了吗?”见陈恭垂头默默不语,夭夭跺跺脚,威胁道,“陈恭,你糊涂啊!你当我这次来只是为了挑丫头?你错了!你再不说,我就叫人去留民营里打听,总会有新来流民知道外头的情况。你方才不肯回阿廷的话,莫不是建州出了什么事吗?那柳河营卫如何,通化又是个什么情形?”
夭夭连珠炮地问了一串问题,陈恭搓着手,冷汗都要下来了。
张弥看着不忍,便凑过来小声劝道:“郡主别急,既然江源安好,白山也太平无事,想必没什么大事。”
“你闭嘴!出去叫几个人去留民营打听。”夭夭吼了一嗓子,抬手指指外头,张弥哈着腰疾步跑了出去。
“你是不是也知道军中的内情,却瞒着我?”夭夭直直地望向周斌,扫了一眼焦急却不敢说话的陈恭,气得笑了,作色道,“你们真是杨叔叔的好属下,不把我放在眼里,真要等到闹出什么乱子,我看你们如何收场!”
“郡主,你怀疑陈将军就罢了,属下这些日子都在石居养伤,外头的事儿我也是一概不知。”周斌摇摇头,把自己撇了个干净。他身上旧伤未愈,此次出来穿的也是轻便的常服。夭夭觉得自己太敏感了,便闷闷地瞧了外头一眼,扭头同陈恭谈判:“陈将军,我虽不知兵事,但若是真要插手,只怕现下也无人能管;你不如爽利点儿告诉我知道,不然,我就在这儿多住几日,待打听清楚了再回白山。”
廷莪望着她一副耍无赖的尊容,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拽着袖子促狭道:“阿夭,我觉得可行呢。江源大营三五日间便有人来袭扰,你的护卫们兵强马壮的,正好叫他们练练手,抓几个俘虏回去,也算不白出来一趟。”
夭夭挽住廷莪的手,笑道:“陈将军,您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