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鸣起指责林延潮时,林延潮就候在一边,即使要以少正卯之诛时,也没有二话。林延潮的表情,仿佛是看着一个戏子在戏台上自编自唱一般。
天子玉音落下,武英殿里值殿将军一并涌上。
洪鸣起没有料到,小皇帝居然连给自己和林延潮当庭对质的机会也不给。
“陛下,臣无辜!”
“陛下,臣实冤枉啊!”
“此事乃林中允所至。”
小皇帝寒着脸坐在御案上,但见直殿将军一左一右抓住洪鸣起的双臂,直接将他的脸按在了殿砖上。
洪鸣起这时方才知害怕,鼻涕眼泪尽出道:“陛下,恳请你念老臣年迈,饶臣一命啊!”
众官员都是摇头,若是你方才能如刘一儒那般认罪,天子或许能网开一面,但你到了此刻仍是叫嚷,要给林延潮加以少正卯之诛,这不是罪加一等吗?
不说林延潮是天子近前重臣,就是他的经学中,提倡报国事功,兼济苍生,以及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无论他是不是反对理学都不重要,最重要是他拥护朱家王朝,大明江山。
这样的学说,你加以少正卯之诛?天子要诛你才是真的。
洪鸣起虽是求饶,但值殿将军却丝毫不容情,摘去洪鸣起的乌纱,再剥去他的官袍。
见了这一幕众官员为之侧目,天子登基以来,还从来没有官员享受过这等待遇。张居正在旁默不作声,也是默许天子此举。
“将此贼交北镇抚司审问!”小皇帝金口直断。
洪鸣起听到这句后,身子的力气仿佛一下子被抽空了一般,如死狗般垂着。
众官员看向洪鸣起都是露出一抹同情的神色。
官员送到北镇抚司,让锦衣卫审问,哪里还有好果子吃?能留半条命出来就算很难得了。
这场洪鸣起与林延潮的斗法之中,洪鸣起可谓是完败。
洪鸣起就如此被值殿将军拖出了武英殿,殿上也恢复了平静。
小皇帝的目光扫过殿上,众官员不由心底一寒,原来他们一直顾忌张居正,但今日天子借士子叩阙,惊动圣驾之事,突然露了这么一手,是不是皇帝要一步一步收回自己权力。
是啊,士子叩阙,虽有洪鸣起处置不当在先,但也说明读书人对大臣不满,除了要求释放卢万嘉他们,还有要求废除禁止讲学的政令,故而直诉天子。张居正,张四维,申时行他们的脸面何在?
这时次辅张四维出班道:“此次士子惊扰圣驾,刑部虽有职责,但其因全在国子监监生挑头所至,臣肯请陛下彻查此事。”
众官员点点头,眼下洪鸣起责罚完了,代表天子对士子有了交待,眼下要追究士子的责任,否则颜面尽失,朝廷如何能忍。
这是官场上一贯各打五十大板的作法。
张四维此言一出,林延潮神色一动,在宫门前自己矫旨,赦免士子之罪,就是为了士子们求一道护身符。
林延潮也知凭借这道护身符作用太有限,但终能缓一缓。但政治就是这么无耻,这边朝廷刚温言劝退士子们,那边就迫不及待地算账。
这是打了自己的脸面啊!自己在宫阙前,前头刚说了天子赦免士子,后头朝廷就将带头士子尽数捉拿。
林延潮看了一眼张居正,他虽然当初是答允过自己,便宜行事没错,可是天子却不知道啊!
小皇帝心底对士子闹事,怎么能不恼怒,毫不犹豫地同意道:“这是正理,既是如此就交……”
小皇帝话音刚落,这边周子义就出班道:“陛下,此次士子闹事,全由微臣约束太学生不利所至,所有职责都在臣身上,故而恳请陛下治罪臣一人就好。”
周子义再度一人力扛此事。
张四维道:“此一码归一码,周祭酒约束太学生不利,确有其责,都责不尽都在周祭酒。太学生有狡诈艰险之徒,利用读书人不满的情绪,挑拨煽动士子闹事,这才是原因所在。臣以为朝廷应该治每一个有罪之人,不使其漏网,也不该枉罪于每一名无罪之人,让他无辜受冤。”
张四维的话,顿时得到了大多数官员们的赞同。
小皇帝也是点头道:“次辅所言有理,赏惩严明,方显朝廷之信。周祭酒朕知你爱护学生,但上千太学生中,难保没有一二宵小。这等品行不佳的士子,就算是圣贤也是教不好的,所以周祭酒不必尽揽其责。朝廷自有律法在,不会冤枉一人,也不会放走一个奸恶之徒。”
小皇帝这番话说得很漂亮,张四维领头,众官员一并道:“陛下圣明!”
小皇帝面露得色,周祭酒还要再说,但一旁与他交好的官员频频目视。
周祭酒丝毫不知,只是连连向天子叩头:“臣恳请陛下开恩!”
“陛下开恩,网开一面!”
周祭酒不住叩头,几乎将额头都叩青了,官员们虽于心不忍,但只能装着没有看见。
正当小皇帝要下令时,林延潮出班道:“陛下,臣有罪,恳请陛下降罪!”
林延潮这一举动,众官员都是吃了一惊。
小皇帝也惊道:“林卿家,今日你劝退士子,实有大功,朕还在想如何赏赐你呢,你怎么说自己有罪?”
林延潮道:“陛下,臣有矫旨之罪。”
矫旨?
小皇帝又惊又怒,林延潮居然干出这等事情来。
小皇帝几乎站立不闻,手指林延潮颤声道:“林卿家,朕真看错你了。”
“臣有罪!”林延潮叩拜道。
自古以来,失去皇帝宠信的大臣,比被皇帝厌恶的大臣下场要悲催十倍。
小皇帝定了定神,看向林延潮寒声道:“你是如何矫旨的,如实奏来!”
林延潮起身道:“陛下,臣为了劝退士子们,矫圣命,说陛下已是宽容了士子的罪责,故而士子们感念陛下之恩,故而才肯离去。”
原来如此。
小皇帝气稍消了一些,但仍是余怒不减道:“朕从未说过要赦免士子,你如此矫诏,虽是从权,但朕若再责士子,不是自食其言吗?”
话刚说完,小皇帝忽觉不对,若林延潮真是矫诏,如此大罪,为何方才洪鸣起不在自己面前控诉林延潮,甚至当时在场的大臣,太监怎么也没有一个人在自己面前提到此事。
这其中有蹊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