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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道内,贺知林看着姜雪心神不定的模样,道:

“不如今日别逛了,我给你配的药你先吃着,过几日好些了再出来。”

姜雪点点头。

贺知林对拂冬道:“你先上去寻你们表小姐,我扶殿下下去,等你们一同走。”

拂冬应了,正要上去,姜雪叫住她道:“身上有多少银票?”

拂冬愣了愣,正欲从袖口掏出银票看看,姜雪又道:

“全部交给宿玉娘子,让她同那济言说,那人不论买下什么,都由我付账。”

“若是不够,让宿玉娘子告知贺哥哥,我回头补上。”

拂冬点头称是,小步往楼上跑去。

贺知林扶起姜雪,道:“自己能走吗?”

姜雪有些哭笑不得,道:“适才摔得并不真,也没伤到手脚,如何不能走。”

贺知林扶着她手臂的手僵了一僵,缓缓放下。

“那我在前头走着,殿下慢慢走。”

说罢,他走到姜雪前方,两人沉默地下着楼梯。

姜雪不知自己为何会因一个背影联想到萧圻。

即使知道那人绝不会是萧圻,但她此刻整个人都有些恍惚。

她脑中开始不自觉地回想起多年前的一幕幕。

不知道是不是三年前得知萧圻害死了大皇兄之后太过悔恨悲痛,对萧圻的记忆,从听闻他的死讯那一刻起,变得愈来愈模糊。

这些年来,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主动想起过同萧圻一处时的点点滴滴。

小时候她走路走得很不好,经常平地摔跤,二皇兄会在她身边嘲笑,甚至嫌弃她耽误了大家偷偷出宫玩的步伐。

乾国来的萧圻平日沉默寡言,却会在她摔跤时轻轻将她背起,跟上姜钰他们的脚步。

她那时也就五六岁,萧圻长她三岁,小小的少年背着孩童时的姜雪。

小姜雪趴在他背上,学着姜钰那样叫他,“阿圻。”

平日木讷的萧圻回过头,浅浅露出一抹笑。

萧圻虽然是他国来的质子,但姜家三个孩子都待他很好,姜辰是兄长,平日对他多有照拂,领着他和姜钰一起去上皇子的学堂;姜钰自觉得同萧圻有眼缘,从见他第一面开始便称兄道弟,不管是上树掏鸟蛋、下水摸鲤鱼都要喊着他一起。

萧圻刚到冀京时,姜雪还很小,皇后并没有领她去见萧圻,反倒是小姜钰夜里偷偷带着萧圻去了懿安宫,抱起正蹒跚学步的姜雪对他得意道:“这就是我妹妹,可爱吧?”

萧圻走近看她,姜雪彼时还在牙牙学语,口齿不清,伸出小手触了触他的脸。

小姜钰教她,喊哥哥。

“哥——哥——”

小姜雪喊道:“呃——呃——”

萧圻只觉得眼前的婴孩珠玉可爱,让他很想从姜钰手中抢过来抱到怀里。

稍长大些,能跑能玩了,姜钰便带着她溜出懿安宫,将她藏在学堂里,一下了课,就带着她满宫里到处撒欢。

小姜雪对萧圻有种莫名其妙的亲近感,她喜欢同姜钰一起玩,但更喜欢黏着萧圻玩。

萧圻读书,她就在他旁边坐着,托着圆圆的腮帮子看着他发呆。

出宫玩时,萧圻走到哪里,她便跟着走到哪里。

萧圻翻墙,她扯着他的衣服求他帮忙将她托上去。

萧圻经常郁郁寡欢坐着看天,她就坐在他身旁陪着他看。

姜雪喜欢萧圻,起初众人以为只是孩童亲近兄长,后来姜雪年纪大些,在书上看了一首诗。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

她抱着书去到萧圻跟前,指着那首诗,问他:“阿圻,我们这样是不是就是诗里说的这样?”

少年将书拿过,粗略看了几句,一抹红晕便很快从耳后爬到脸颊。

良久,眼里的落寞盖过了欢喜。

萧圻轻声道:“殿下,这诗中情状,同我们不一样。”

姜雪不懂,她只觉得,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明明就是这样从小一起玩到大的情分。

大家一起玩的时候,她人小脚程短,也没有卢琼双那么能蹦跶,一行人里她总是落后的那个,萧圻会默默放慢脚步走在她身后;

她走路爱摔跤,二皇兄喜欢嘲笑逗弄她直到她哇哇大哭,萧圻会一言不发背起她,到了地方就会帮她揉揉脚腕;

因着卢皇后的教诲,姜钰对萧圻很好,宫外的东西,什么糖葫芦泥人竹蜻蜓,都会买给萧圻,姜雪就在旁边看着眼馋。而萧圻会收起来,等到私底下暗暗塞给姜雪;

萧圻平日里除了学堂,就在质子居住的谦宁所,而小姜雪住的懿安宫是皇后宫殿,他从来不敢踏进,只有姜雪十岁高烧大病的那回,他偷偷跑到懿安宫寻她,往她手里塞了他娘亲给的护身玉符。

姜雪那时以为,这样就是诗里写的,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

“殿下、殿下?”

贺知林见姜雪面上心不在焉若有所思的模样,不由低声呼唤。

“嗯?”姜雪回过神来。

“到了。”贺知林提醒到。

姜雪怔怔地点了点头。

贺知林见她如此神态,联想起她适才在楼上说的话,霎时心知肚明。

他垂下头,有些失落。

当日听闻萧圻死讯,他虽为祖父之事伤心,但其实——

其实,他是有些暗自的欣喜。

这样卑劣的想法,让他自己很看不起自己。

对于萧圻此人,贺知林认识,却不愿接近。

当日他初为皇子伴读,第一日到了宫内学堂报道时,去得太早,姜辰姜钰还没到,他只能百无聊赖地四处走走看看。

走到角门处,却看到萧圻和一个宫人。

那名宫人对萧圻道:“安王世子,这是乾国来的家书,陛下命奴才来呈送给您。”

萧圻谢恩接过,却在那名宫人走后,看也不看便将那封家书撕了个粉碎,然后一把撒进池塘里。

萧圻走过他时,面无表情,只淡淡对他点了点头。

他有些惊诧。

后来在姜钰的介绍下他才知道萧圻身份,他对此人不齿更甚。

洛阳城里见秋风,欲作家书意万重。

萧圻也有远在千里之外的父母亲人,从乾国相寄家书何等不易,他却将情意千重的家书弃若敝屣。

贺知林从小亲母早逝、父亲病重,得蒙祖父恩养,家人与他来说,重逾千金。

所以萧圻做出这种行为,从此在他心中被自动归类为不知感恩、忤逆不孝的人。

但是姜雪很喜欢他。

姜钰每每携了姜雪逃出宫门去找他玩,身旁必定带着一个萧圻。

姜雪跌倒时,他想过去扶她,却见萧圻已经一把将她背起。

他私底下见过萧圻给姜雪塞糖葫芦,便也偷偷买了糖葫芦带到宫中想要给她,但姜雪从来只是追着萧圻黏着萧圻——他连相送的机会都没有。

姜雪偶有几次同他说话,是到了学堂寻不见萧圻时,会问他:

“那位哥哥,你知道阿圻去了哪里吗?”

他承认,他嫉妒萧圻。

后来祖父勒令他带着父亲回胶东,他走了,留下那把小伞。

祖父告老回乡时,他询问京中的消息,祖父只叹了口气对他说,萧圻那孩子回乾国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他心中暗喜,想着姜雪会不会在寂寥时想起那把伞,会不会发现伞中的秘密。

没有。

即便没有萧圻,姜雪也并没有想起他来。

初回京时见到已为人妇的姜雪,她对他道:

“瞅着先生颇有几分天人之姿,倒不像杏林中人。”

她没有认出他来。

即使姜钰认出了他之后,她也只是因祖父之事对自己有愧疚之情。

而萧圻。

萧圻,萧圻。

她连只是见到同他背影相似的人,都会有如此大的反应。

贺知林带着自嘲的神情,对姜雪道:“殿下,多思不利于养病。”

姜雪无力地点点头。

楼梯处传来声响。

二人抬头,见卢琼双已同宿玉拂冬一起下楼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