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0章.裴素(番一)
江州裴家的独女裴素要出嫁了,偌大的裴府红灯灼灼随风飘扬。
裴素的闺房大喜的红色灯盏上贴着端正的红喜字,窗前桌上的梅瓶里插着一枝簌簌的白色藤花。
裴素头戴喜帕,双眼垂泪地坐在绣榻之上。
父亲逼她嫁给一个素未谋面的男子,只因那是九州城极有名望的傅家。世人皆囿于名利,父亲亦不能免俗。
“小姐,吉时已过,再不能拖下去了。”侍女茹儿垂手而立,蹙眉劝道。
“茹儿,我渴了,你倒杯茶来。”裴素微微垂目,轻轻拭去眼角的泪水,掌中握着那枚莹白温润的玉佩。
茹儿倒来茶水,双手捧上。“小姐,您用茶。”
茶水温凉,泪水涟涟。
她握着那麒麟护子玉上了花轿,自古女子婚嫁从来不自专。
她改变不了自己的命运,除了认命,又能如何?
江州离九州城百里之遥,送亲队伍,一路晓行夜宿,风餐露宿。
这一夜便宿在如意城云之上客栈,据说这家客栈亦是他傅家的产业。
裴素的房间在二楼,窗下一株青杏结着累累杏果。
花褪残红青杏小。
她站在窗前,摘下一枚青杏,放进嘴里,一口咬下,满嘴酸涩。
泪水淆然而下,她这一生便如那笼中之鸟,金颗玉粒、锦衣华服地被圈养着,从无温情可言。
那年上元佳节,青石桥上,惊鸿一瞥,噬骨焚心。
那紫青面具下,一双氤氲如月的眼睛,凉凉地打量着她。
长发似流云,素衣白若雪。
他上前拾起那跌落在地的素白藤花,花瓣纷扬,美人惹眼。
桥下火树银花,游人若织。
“小姐,那边有打铁花表演,我们去看吧!”茹儿挽着她往桥下跑去。
桥下河边,赤膊的健硕男子手执两根花棒,灿烂的铁花喷薄而出,欢欢喜喜看热闹的小孩在人群中奔跑冲撞。
“小姐!”茹儿眼睁睁看着她被人挤进河里。
她不识水性,只能在水中呼叫挣扎,然越挣扎沉得越快。柔软冰冷的水草缠在她足踝之上。
她以为自己便要做了这水里的鬼。一只修长的手一把拽住她的脚踝。她吓得魂飞魄散,死命地踢着踹着,拍着打着,大口地喝着河水。
那面具人一手环住她的腰,将人拖出水面。
裴素全身浸湿,像一条被抛弃的鱼一样,软绵绵地躺在船板上。满头长发湿漉漉地贴在脸颊上,遮住了她那苍白如纸的面容。
河岸上,五颜六色的灯光交织在一起,红绿青紫变幻莫测。
一张紫青的面具正对着她的脸,清凉的水滴在她脸上。
他伸手拍了拍她的脸,她毫无反应。
伸手按压着她的胸口,一下两三下,还是没反应。
取下面具,将头探了过去,唇齿相交,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脑海里炸裂开来,像焰火,像满天星河,璀璨夺目。
醒来时,身上搭着一件素色的衣袍,身边放着一只青紫色的水晶面具。
茹儿把她接回家,一路上絮絮不止,“小姐,你可吓死我了。”
那张面具,她一直保存着。
每年的上元节,她都会戴着那面具去逛灯市。
蓦然回首,那人并未出现在灯火阑珊处。
再见之时,是在数年后的药王谷谷主的生辰寿宴上。
他们说花谷主三子花雪月是个风流浪荡子,长得那个一表人才神丰韵朗的,绝对的人如其名。只是他从不以真面目示人。席上的女眷都在议论他。
无聊的宴饮。
无非听一班女人说些无聊的“闺阁要闻”,说的最多的不过是那花雪月的荒唐之事。
她平日饮食极清淡精减,随意吃了两口,便寻了个借口出了宴会厅。茹儿不在身边,一个人在那药王谷中乱逛着。那药王谷果然名满江湖,遍地都是极珍贵的鲜花草药。沿着湖畔一路赏景一路慢行,不知不觉竟走到了后山。那山上僻静荒凉,却长满鲜花。她素来爱花,只顾着赏花,旁的全然顾不上。她不知那后山是药王谷禁地,虫蚁鼠蛇多的是。待她惊觉为时已晚,脚上已被不知名的蛇狠咬了一口。
正当她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之时,一道雪白的影子迅疾地掠了过来。那人蹲在她面前,目光灼灼地盯着她的脚,她忘了害怕,一颗心再次怦然而动。他戴着面具,青青紫紫的一张面具,和她书房挂着的那张一模一样。
“失礼了。”他沉声道。二话不说地脱下她的鞋子,扯下那赤白脚上的罗袜。那雪似的脚背上赫然现出两个小小的圆点,只片刻她的玉足便肿得猪蹄那般大。他盯着她的脚看了又看,她羞得两颊通红,忙以袖掩面。脚被他按住,她下意识地缩回。
“别动!”他厉声斥道。
她吓得不敢吱声。
任由他摆布。
只见他,解下头上束发的白色绸带,缚住她纤细柔白的足腕,用力,再用力。她忍不住轻轻呻吟了一声。那人脱下脸上的面具,放在脚边。裴素看着那张脸,不觉怔了怔。这是……怎样一张脸啊?她满脸通红,怔了半晌,找不到合适的词来形容眼前之人。正尴尬间,那人却一手托住她的脚,满头青丝乱拂,他……他竟低头张嘴含住了她的脚!
“放开!”情急之下她羞愤欲死,虽知他是为救她,但她宁可不要这只脚,不要这条命也不要让一个陌生男子如此……如此轻薄!
他叹了口气,以不容置喙的语气冷冰冰地命令道:“闭上眼!”
她只得乖乖地闭上眼睛,两行清泪缓缓滑落。
那人一口口将她脚上的毒血吸出吐掉,地上很快一滩紫黑的血水。他的脸本就苍白如白玉,这下更是银白。他脱下身上外袍放在她脚边,将她那只依然肿得厉害的脚放在他的衣袍上。转身钻进花丛中,她听到响声,忙睁开眼,只见他手上揪着一根花枝,把那花瓣花蕊和叶子一股脑儿揪下来,塞进嘴里嚼碎,吐出,敷在她脚上,原本麻痹无知觉的脚竟渐渐感知一股温凉和丝丝缕缕的疼痛。她忍不住呻吟起来。他扯下衣上一角,温柔地帮她包扎好。
“这玉面银蛇唯这药王谷独有,解药也只长在这后山之上。看来姑娘得在这庄子上住上十天半个月了。”他一面说一面帮她穿好罗袜,那娇小的绣花鞋却是怎样也穿不上去了。
“谢公子救命之恩,小女子没齿难忘。不知……不知公子尊姓大名?”她羞红双颊,看着自己那被缠了一圈又一圈的脚,心下焦虑不安。这样子她怎么走得动。
“在下行三,家里人多唤我三郎。”那人挑眉一笑,满眼流光溢彩,璀璨若星河。
“……”她低着头不敢看他。
他抱起她,沿着山路,一直走到湖边,将她放在那朱亭中,往她手里塞了只鱼食罐子。
“万鲤觅食是这药王谷一景,你来试试。”他从罐子里掏了一把鱼食撒向那湖中,顷刻之间,那平静的水中便涌起一片巨波,数不尽的红色鲤鱼争相抢食,尉为壮观。
她看着那花开一般的红鲤鱼满心欢喜。
他却转身离去。
很快茹儿便找到她,一起同来的还有傅家那位年轻的家主。傅叶鸣身高体长,人群中一站也算得卓尔不群。只是与那花家三郎神仙一样的人物一比却不免黯淡许多。
“阿素,怎么这样不小心?”傅叶鸣见她无故受伤,心下难过不已。
“……”她不说话只是像个做错事的孩子,紧紧抱着怀里的瓷罐。
众人皆来宽慰她,她全不放在心上。
花丛中隐约流荡着那人的影子。
父亲与傅叶鸣在房中说着话,提到他二人的婚期。她心中的难过潮水一般将她淹没。她对那姓傅的男子说不上什么好意,只是遵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自那年上元节后,她的心便被人生生地挖走了。
后来,她听到传言,说花家三郎为了一个女子跟家里决裂,离开了药王谷,无人知晓他的行踪。
神思倦怠,心绪芜杂。那青杏又酸又苦,她竟也这样生生咽了下去。
再苦不过情思。
站在窗前,吃完三粒苦杏,将那杏核一字排在窗台之上。窗外幽凉的月色,照着她泪流满面的愁容。
“试试这个。”树上一人伸出一只雪白的手,手上一只雪白的瓷罐子,罐子上画着一串红艳欲滴的相思豆。
这次他没有戴面具,脸白若雪,长发披肩,顾盼流睐,灿若星辰。
天底下竟然真的有这样好看的男子。
她怔了半晌。
蜜饯罐子被他拧开,浓郁的清香扑鼻而来。
“你……你怎么在这里?”她吓得不轻,大晚上的一个人突然从树上冒出来。
“尝尝。”他抓了一只蜜饯送进她唇齿间。
她定定地看着他,心跳如鼓。
咬着蜜饯,唇齿温润,眼眸氤氲,真甜啊!
今天他穿了一袭红衣,宽袍广袖,倚在那青杏树上,累累的杏子,映着他雪亮的脸庞。他咬着果脯,饺有兴趣地看着她的脸,她吃蜜饯的样子,美得不可方物。
两个人,红衣相对。月光如雪,照进彼此的眼睛里。
“这么晚,还不睡?”花雪月问。
“无心睡眠。”她叹了口气。
“来,手给我。”他朝她伸出一只雪亮的手。
“啊!”她惊叫着,人已如落花,飘向他怀中。
花雪月抱着她的腰身,脚下一点,纵身一跃,腾空跃上屋角,风卷流云,回风溯雪。她吓得紧紧搂住那人的脖颈,“去哪儿?”
“带你逛逛这如意城,嫁了人了就没有机会出来了。”花雪月笑道。
她静默着,在他怀中颤栗不已。
“怎么啦?”他带着她掠过那些飞檐翘角,身畔飞花片片,美不胜收。
灯火辉煌的如意城,处处繁花似锦。
她的世界只有那一间闺房,眼前的繁华景象却令她无比伤感。
平阳坞于她不过是一只金色的牢笼。
“你要带我去哪儿?”她又紧张又害怕紧绷着身体一动也不敢动。
“我要带你——去看风。”他顿了顿,笑起来像这世间最璀璨的星星。
两个人在如意城最高的一座楼上坐了一整晚,花雪月一边饮着酒,一边跟她讲着些奇闻秩事,她则听着风声睡了过去。天亮时发现自己在云之上的客房里醒来,阳光璀璨,酒很醉人。枕畔压着一枚莹白的玉佩,玉佩上雕刻着一大一小两只麒麟。那是花雪月留给她的念想。
平阳坞很大很繁华,处处红灯高挂喜气洋洋。每个人脸上都挂着发自内心的欢喜,独她不是。她愿意与之去看风的人,绝不是傅叶鸣。
洞房之夜,人生之喜。
下人们却看到家主阴冷着脸从新房摔门而出,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阿绾出生后,落雪轩平添了几分热闹。那孩子长得极漂亮,又极聪明,也极调皮。日子总要过下去,无论是平淡如水,还是波澜壮阔,都无法在她死水一样的心境中激起半缕涟漪。
阿绾八岁那年,傅叶鸣领了个大着肚子的红衣女人进了平阳坞,望着那一袭红衣的女人,她的心愣是漏了一拍。那喜好红衣的女子并不正眼瞧她。
阿绾九岁那年冬天,她带着他回江州住小半月,傅叶鸣连着去了四封家书催她回家。从江州抵达九州城的那天,下了很大的雪。在九州码头上,他善心大发执意要带回那四个孩子。那叫作阿七的小丫头长得瘦小,又极不起眼,便在府上做些杂务。府上伙食并不差,一两年间,那小丫头竟然长开了,眉眼之间颇有几分姿色。傅叶鸣竟看上了那丫头,他沉迷炼丹炼药。这样体格难遇的丫头他岂会放过?
阿绾说,他长大了,要珍惜光阴要好好读书,再也不顽皮了。
她看着那孩子满心欢喜,他终于开窍了。
于是,请先生给他讲学。
但,他非要拉着那阿七一起,要她背书包,要她研墨,要那小丫头与他形影不离。那丫头聪慧,善解人意,倒是朵解语花。只可惜,他是平阳坞的少主,她不过是个十两银子买来的小丫头。
萧红衣进门后,家宅不宁。但傅叶鸣并未有所作为,他只炼他的药,想着早日练成烈阳掌。裴素在落雪轩建了座佛堂,每日吃斋礼佛,余事不理。府上大大小小的事都归萧红衣主理,萧红衣人美善妒,府上的下人侍女没有不怕她的。
大火烧起来的那夜,只阿七一人不顾生死地冲进大火中。那样小小的一个女孩子,竟然有那样大的力气,拼死拼活地将那惊骇得痴傻的少年拖出火光冲天的佛堂。
一息之间,那挂满白色帷幔的佛堂便烧得干干净净。
生死有命,心有不甘。
她还不曾好好陪他长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