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雪月搬了张竹躺椅,又从衣橱里翻了件薄被,搭在身上,侧卧在躺椅上。望着竹床上痛苦挣扎的女孩,淡淡的天光从窗外漏进来。她如此这般痛苦已经三天了。
这三天里,饱受折磨的还有他啊!
在强烈药力的作用下,她时而清醒,时而癫狂。
花雪月不敢长时地封住她的穴道,所以幽冥散发作时她叫得跟杀猪一样。他扯了两团碎布塞住耳朵,气得跺脚。无法安睡。逃到隔壁,看到地上乌紫的血水,他又恶心。来来回回折腾,还是回到屋子里,听她的惨叫,被她无情地折磨。换作是别的女人,他早一掌劈死了。晴川死了,他心里丝毫也不难过。可是她要死了……她还没死,他已经难过得不行了。
“阿七,你看着我,看着我。”花雪月抱起那丫头,她软得像面条,冷得像块冰,又烫得像一团火。
“阿绾……”她迷迷荡荡地微睁着眼睛,看着他,伸出手来,抚触着他的眉眼,呢喃着,“阿绾,你……你回来了……你回来了……可我却要死了,你不要难过……这里很好,很美、很美……”
花雪月目光幽凉地望着怀中的女孩儿,一滴凉凉的液体啪地落在她脸上。原来泪水这么咸涩,像钝刀子无极限地拉扯着他的心。
“你不会死的,我不会让你死,你死了,阿素怎么办?我怎么办?”花雪月擦去她脸上的泪水,“我不允许你死,至少你现在不能死!”那男人暴怒不已。
江湖传说灵珠不止有起死回生之力,谁若获得灵珠便能称霸整个武林!
可是,他对称王称霸没有任何兴趣。他只想要阿素回来,他只想要一个活生生的阿素!其他的,他全不关心,也全不在意。
他只要阿素!
所以,这女孩不能死!他需要她体内的灵珠!
他全心全意、不遗余力地悉心照料着她。清晨第一缕阳光洒进屋内,他便早早起身,开始为她精心煎煮草药。那袅袅升起的烟雾弥漫在房间里,带着淡淡的药香。他守在床边,耐心地一勺一勺将药汁喂入她口中。
他花费大量时间为她熬制羹汤,他去寒潭抓鱼,把院子里的鸡杀的只剩下一只。但他厨艺实在太烂,虽然用心烹制,她却吃不下多少。
尽管他付出了这么多努力,她的病情却并未有明显好转。白天,她时常因疼痛发出凄厉的叫声,身体也不停地扭曲挣扎;夜晚,她则在睡梦中喃喃呓语,时而抽泣,时而颤栗。他只能日夜守在她身旁,看着这一切,忍受着这一切,心如刀绞。
有时,实在太过疲惫,他会静静地躺在一旁的躺椅上,望向竹窗外那轮高悬的明月。月光如水般洒落在他身上,但他却感觉不到丝毫温暖。他就这样呆呆地望着,心中一遍又一遍地骗自己:“我所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阿素,只要她死不了,阿素就能活过来。”
想到某一天,他要亲手从那女孩体内取出灵珠,他的心就如撕碎一般的疼。
花雪月紧握着拳头,一下一下地捶着自己的胸口,撞击的疼痛丝毫不能抵消心中之痛。他干嘛要心疼啊?他只在意阿素,什么阿七阿六,阿猫阿狗的,他才不在乎。
“阿绾……阿绾……”她又开始叫了,叫得一声比一声凄厉。
花雪月捂着耳朵,那女孩的叫声比刀还利,比剑还冷,比杀了他还难受。
忍无可忍,他跳起来,站在竹床前,纱帐轻摇,她像个醒不来的噩梦,支离破碎。
花雪月掀起纱帐,一脚迈了过去。
“我在,我在这里。”他轻轻抱起那女孩,把她搂在怀里,胸口一阵刺痛。他从怀里掏出一只小小的瓷罐来,打开盖子,倒出一粒蜜饯,塞进她嘴里。
“吃颗蜜饯,就不痛了。”他记起那小孩摔跤受伤哇哇乱哭时,阿素就塞他一颗蜜饯,甜,总能让人忘记疼痛的。
果然,她含着蜜饯,终于,安静了下来。只是拉着他的手指,不肯松手。
一个贪恋温暖与甜蜜的小丫头。
他嘴角微微上扬,软玉温香,这个香艳的词,猛地跳进他脑海中。心神微荡,身侧这个女孩在他死水一样的心田里荡起不一样的波澜。是心动?亦或是别的什么。
这个月色满天的夜晚,他睡得格外香甜。是那种从未有过的安宁,自裴素过世后,他便是那行尸走肉。癫狂的行尸。凭他一己之力,应该说仅凭他那该死的魅力,药王谷被寄予厚望的少主花雪月,暗地里集结了一股势力,花萼楼,白羽阁,千落阁,甚至那凤吟谷都有他的拥趸。这些年他只做一件事,探寻灵珠的下落,复活裴素。至于死多少人他就毫不在乎了。这些年江湖风雨飘摇,人心惶惶。谁又知晓,这背后的推手会是最被人称颂的药王谷的弟子呢!
若要救活裴素,就必须得到灵珠之力。就……就必须牺牲这丫头。他盯着那根被她攥得通红的手指。心中竟隐隐作痛。
窗外桃树上的鸟雀啾啾叫不停,天渐亮起,他却睡死过去。
雪亮的天光照在她脸上,阿七睁开眼睛,眼前一张清冷的脸,吓了她一跳。忙甩开手,跳下竹床,心惊肉跳地扶着竹桌而立。
他……他……
她怎么跟那男人躺一块去了?抬手狠狠地给了自己一巴掌,踉踉跄跄跑出屋子外。院中新坟,茕茕孑立。墓前摆放着一簇桃枝,还有酒。
她蹲在墓前,从酒壶里倾了些酒在杯中,酾酒于地。长叹一口气。
“前辈,我还以为自己要命丧于此,没想到,天不收我。”她苦笑着,蹲在地上,拨弄着那一枝桃花。桃蕊嫩黄,桃瓣粉红。“反正,我也无处可去了,就留在这里陪你们吧!”
在死亡线上挣扎了数天,她又虚又弱,又累又饿。醒来第一要务,去厨房找吃的。汤钵里是乌七八糟的结着一层黄油的鸡汤,药钵里是又怪又臭的黑褐色药汁,铁锅里是剩下的饭粒……阿七看着那战场一样的厨房,脸色变得又冷又硬。敢情她昏迷的这些天吃的就是这些玩意儿?
她挽起袖子开始收拾厨房,洗洗涮涮,直累得体力不支。
砂锅里熬着粥,她把切得细碎的青菜叶子撒了进去。
一个人坐在桌边,拨弄着碗里的菜粥。纱帐里的情景还在脑海里飘荡着,她居然色欲熏心攥着那大魔头的手指头就……就……
“我只是中毒了,我怎么会以为他是傅流云?他那么老……”那丫头恨不得一头撞死自己算了。“我应该没把他怎样!不然……”
“早啊!”身后一个清冽的声音吓了她一跳。
她马上体直身正地扭头看过去。
花雪月穿着一件极不合身的淡蓝色衣衫,施施然走来,神清气爽的模样。
那男人一屁股坐在她对面,伸长脖子看着她手边翠绿的蔬菜粥。
“你煮的粥?”花雪月伸手拿过那碗菜粥,放在自己面前,扒拉了一口,咸香适宜,竟清香可口,比他做的那些东西,好吃多了,虽然只是一碗简简单单的菜粥,不知不觉,他已喝掉大半碗,额头已沁出细密的汗珠。
阿七起身给自己装了一大碗热气腾腾的粥,静默地坐下,静默地喝粥。
“为何不搭理我?”花雪月放下竹筷,不解她为何醒来就这般怪模怪样。
“你……你住隔壁去!”女孩端起碗,低垂着头,背对着他。
花雪月只觉得好笑,搞得好像他非礼过她一样。
“我不住隔壁,那里有死人。”花雪月埋头喝粥。
“他……他还在?你没有处理掉……”她吓了一跳,脊背发凉。
那个死人还在?
“你快去把他弄走!”她的脸瞬间变得比碗里的粥还绿,啪地把碗按在桌上。“你快去、你快去啊!”粥也喝不下了,捂着胸口,差点吓晕过去。拖着他的手,往院门外走去。
花雪月笑着被她拖着走,风吹过桃树,花瓣纷扬,落了他满身满头。
女孩躲在他身后,亦步亦趋。
当她发现那尸体早已不在,竟欢喜雀跃地拉着他的手,抚胸一叹,“吓死我了,你干嘛骗我?”
花雪月笑吟吟地望着她。“你当真要我住在这死过人的房子里?”
阿七忙松开手,讪讪地往外走去,“反正你不能睡我房间。”
“那我睡哪?”花雪月跟在她身后,“你不会让我睡那树顶上吧!”
“您请自便!”阿七抬步进了蓝蝶仙的院子,转了一圈,她才发觉少了些什么。鸡呢?蓝蝶仙养的那些下蛋的鸡,连根毛都看不到。
“你把鸡都杀了?”阿七回头,花雪月正好迎面而来,望着那张俊朗的脸,她气得想咬他一口。
“啊,不然你吃什么?除了那些扁毛畜生,我拿什么给你补充营养?”花雪月盯着眼前那双清亮的眸子,心神激荡。那双眼睛像极了裴素,清澈,温柔,悲悯,多情。他的心像一朵行了很远的路的云,飘飘荡荡,似乎找到了久违的归宿。
她望着那双似着了火的眼睛,忙后退数步,一头撞在那棵桃树上。桃花纷扬,如雨落。
花雪月痴痴地望着那桃花雨下的女孩,她抬头看那纷落的桃花,眉眼舒展,恰似一朵初初绽放的桃花。
“阿素……”花雪月伸出手,却触碰不到她分毫。
落云谷的生活平淡安宁,她养鸡,种菜,抓鱼,闲时在谷中乱逛一通。时光匆匆易逝,日升月落,偶见自谷中飞过的鸟儿,她才会思念一下谷外的岁月,以及谷外的人。
夜里孤身一人躺在竹床之上,望着朦胧轻纱帐外同样睡意全无的花雪月,她突然说了一句,“前辈,我以前,是不是见过您?”
花雪月躺在竹椅上,挨着门,翘起二郎腿。
“你几时见过我了?”他轻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