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过八十五的胡淑慧,一身墨紫色重工旗袍,不似女孩子那般修饰勾勒身形,只顺服着岁月的痕迹,彰显着不俗的气质和仪韵。
她端坐于花架秋千,双手轻覆于腿上,两只小腿于裙摆下侧叠,笔挺的肩脊,柔软却也坚韧的颈项,虽是苍老却更增和气温婉的面庞。
桑楠脑子里转过了花团锦簇,却觉得唯有四季常青的青松方才能用来形容这样的人物——永远挺拔向上,永远坚韧有劲,永远苍青浓郁,永远与岁月同在。
以往,桑楠也不是没有羡慕过迟暮的美人,就如她的恩师温曼丽,她就想过如果哪一天自己老了也能如她那般优雅就好了。
可现在,她却发现了一个自己羡慕都不敢,向往都觉得痴心的人,胡淑慧。
外部环境固然难得。
但她更想不出的是,内心要多强大的人,才能到老了活出这样的姿态,这样的风华。
敛了敛纷乱的心绪,桑楠迎上胡淑慧的目光,刚组织好的语言,突然觉得贫瘠匮乏。
突然就明白曾经语言课上有位老师跟她说过的话,她说:‘斟字酌句,其实是跟比自己蠢笨的人说话才用的方式,因为你担心自己不好好组织语言,对方听不懂,产生歧义就会产生矛盾。而跟比自己聪明的人,你是不需要费那么多心思去想自己要说什么,要怎么表达,因为在你开口的那一刻,人家就已经明白你的想法和目的了。’
眼下,差不多也就是这样了。
桑楠嘴角挂上浅笑,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语气也不再那么的紧绷拘束,说道:“很感谢您二位对晚辈的抬爱,刚才确实有被虚荣满足到。
只是,晚辈的情况比较乱,本身就在娱乐圈,最是吃流言蜚语红利的地方,包括名气名誉都是可拿来炒作利用的手段工具。
再来是晚辈跟桑家的账还没算完,接下来要闹出的事和非议只多不少,招惹的是非也是只增不减。
这样的晚辈,确实不适合跟您二位,跟任家有所交集。
高攀您一声‘奶奶’,有这一段祖孙相处的缘分,已是我不可多得的幸福了。
很感谢您,感谢您和任老先生。”
胡淑慧看着面前的桑楠,眼底多了一点点异样的光彩。
决意拉拢陆渊峙这个人物,是在见识到他隐于暗处却帮吴言一举拿下吴家的能力手腕之后,毕竟港省可不是他的地盘,却翻手云覆手雨,运筹帷幄。
既然有心,对陆渊峙的了解也就必然上心,再加上桑楠前些日子闹出来的风雨,他们要想知道桑楠和桑家的那点事,自然也是容易。
胡淑慧倒是没想到这个女孩子竟然会跟自己坦言,话里话外的意思概括下来就是——我不是个乖女孩,我接下来还会闯祸,我可不敢跟你们拉上关系。
究其原因,从政是最怕背后被人指指点点嚼舌根。
倒是个难得的孩子,冷静,理智,克制,明白,跟陆渊峙那小子还真像!
只是一个女孩子不该活成这样啊!
多累啊!
胡淑慧拉过桑楠的手,这一次更加细致的打量着面前的女孩,肤色近距离看是能看出涂抹的效果,妆容起了修饰的作用,但能看出底子很大气舒朗,轮廓鲜明立体,从眼睛就知道人很灵,但也很傻。
傻到报复桑家的手段,跟桑家算账的方式,都是两败俱伤,鱼死网破的法子。
但凡软一点,精一点,求着陆渊峙一点,那男人都能帮她处理得妥妥当当,兵不血刃即可攻城略地。
“我知道你的。”胡淑慧缓言开口,语速不紧不慢如若岁月静好,微微低沉若韵道十足的茗茶,“知道你的时候,我只是在想,这个女孩子能漂漂亮亮的活出来,真不容易。”
“我佩服你。”胡淑慧由衷的道,眼里竟有湿意上涌,“十多年都在暴力虐待中长大,经历的不单是身体上的摧残,更是心理上的折磨。
换个人,怕是早就被命运折磨的认命了,早忘记反击反抗是什么滋味,甚至连念头都不敢起。
我做过心理咨询师,我接触过太多类似经历的人,他们就算活着也跟行尸走肉差不多,他们每个人都在承受重度抑郁症的折磨,有些夸张到只敢一个人躲在没有光的屋子里,因为那些灿烂和鲜活对他们来说不是救赎,而是毒药。
可是桑楠啊,你啊,居然还敢反击反抗,你还敢跟命运说不服,你的心理强大到令我这个阅人无数的老太太也深感折服,可也好生心疼啊!”
桑楠全没想到会听到胡淑慧说这一大段话,整个人都显得无措起来。
她就好像一个错被推上台领奖的小孩,全然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这个奖。
“不是,我,我不是。”肉眼可见的慌乱,桑楠嘴皮子都有些不利索起来,“其实就我的经历也没那么糟糕,我比不得那些人的,就因为我还是吃了点桑家的好,因为桑家的关系,没人敢真的把我往死里,啊不是,就是没人敢下手真那么狠。”
胡淑慧哭笑不得的把桑楠搂进了怀里,手掌轻柔的抚过她的后背,“好了好了,这还要分个高低不成?痛苦的程度从来不在于施暴者做到了什么地步,而是承受者的承受力。
有些人,被多看一眼都要心惊胆战好几个月,夜里不敢关灯睡觉,一个人走路都要腿根发软。对于他们来说,这一眼就是极致恐怖了。
所以啊,没有谁的更糟糕,没有谁的更轻松,都是受害者。”
胡淑慧的大掌落在桑楠的后脑,凌乱的短发带着柔软的力度擦过她的掌心,“桑楠,你只是心理强大了一些,承受能力厉害了一些,又恰巧找到了纾解这种痛苦的方式,但不表示你承受的痛苦少,你受到的伤害少。你呀,该哭的时候也要哭一哭,累了就寻个港湾歇一歇,遇到事了也可以害怕求助的,知道吗?”
许是说话的人是胡淑慧,许是她的声音强大又温柔,许是她的怀抱宽广又温暖,许是这阳光房里正值灿烂美好,也许是其它什么,桑楠这一会儿竟有了点倦鸟归巢的安心和疲累。
她在想,这种感觉是不是就跟‘家’一样,是不是就是‘亲情’的意义所在。
桑楠软着声音,像个没长大的小女孩一样,清清透透的说道:“谢谢您。”
胡淑慧把人重新扶正坐好,“你呀,还是叫我奶奶吧。”
桑楠一怔,“可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