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叹了口气,知道他这是又伤心又懊恼。可是既成事实,我也想不到更好的法子安慰他,只能轻轻地隔着沐巾拍了拍他,说道:“少主莫要太过悲伤,这场火来得蹊跷,我们替他们查明真相,也算告慰他们的在天之灵了。”
涂山璟一把扯下了沐巾,眼睛含水,又像燃着火,拧着眉说道:“我真的不想相信大哥他竟然残忍至斯!黎聪他在我府里虽然不是高阶位的小厮,好歹也待了段时间,他出入肯定见过的。还有那无端遭此横祸的小厮,刚进府两个月,刚过完年没多久就没了,我都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的家人!大哥明明之前我生辰那晚还和我谈笑喝酒,晚上同乘马车,还替我去送了昶,我还以为,我以为他……”
我又叹了口气,手指绞着沐巾,低低回道:“欲壑难填。起先是想着得了宝物便好,后来有哪个挡了他的路,便得除去,到最后恐怕……”
我抬头看涂山璟蹙着眉摇着头,眼睛里满是悲伤,便没忍心说完。
不过我之前就已经暗暗提醒过他,是以虽然我没说完,也是此处无声胜有声,一切尽在不言中。
我为了转移他的注意力,开口问道:“少主此番可是刚从柴房那里回来?火已完全熄了?”
他点点头,不再那么失魂落魄,眼里恢复了些往日的神采,答道:“是,我一回府便往那里赶,还是慢了一步。幸好今天长宝逃脱了出来,不然我……”说罢他抬手按住了眼睛,继续道:“然后便下了场急雨,火很快就被扑灭了。我看见他们把成满、黎聪和那个小厮抬出来,已经烧得不成样子。加上朝露,正正好好四条性命。”
我虽然与他们不熟,黎聪又打过我,但是此刻听得他们下场凄惨,也不禁有些眼眶发热。正在此时,门被敲响了,若枫的声音响起:“少主,太夫人唤您去问话。”
涂山璟听了答道:“你先去回话,说我换个衣服就到。”说罢站起身来。
我见状忙翻出套轻便干爽的衣服给他换上,又寻了把油纸伞给他,他接过伞点了点头,开门走向细雨中。
心里有事,饭就吃得没滋没味。吃过了饭我便在他房里候着,不知道太夫人那里有个什么说道。
好不容易把他盼了回来,我忙问道:“怎么样?大少爷招了没有?”
他闻言,放着油纸伞的素手微微一顿,回过身来轻轻摇了摇头:“大哥只承认一时迷了心窍想还赌债,所以派人来偷地图寻宝,不承认指使他们杀人,跪着赌誓说自己是冤枉的。我告诉奶奶各族秘宝均被损毁,奶奶进去圣地查看,亲眼看到它们被烧成了灰,出来告诫我们绝对不许外传。又说相信大哥只是一时犯了糊涂,不好家丑外扬,加上秘宝被毁、鬼方谦被杀的事情若传了出去更没法向各族交代,罚大哥三个月不许出门,五年不许再赌,再去把之前我替他还的赌债赚回三倍还给我,这事就这样算了。奶奶告诉仵作是黎聪自知罪孽深重,畏罪自杀,不小心牵连了旁人,府里会出一大笔丧葬费给他们家里。蓝媚指使黎聪谋害他人性命,也一并由仵作报给衙门,暗地里慢慢地抓,不得声张,抓到了直接拿去审问。”
我一听,这太夫人真是和得一手好稀泥,把罪都推给了死的逃的,自己的亲亲大孙儿没受一点皮肉苦,借着秘宝被毁的烟雾遁形了。
涂山璟见我沉思,又道:“我有质疑奶奶的处置,可是奶奶哭着问我难不成要把大哥扭送到官府去被判个杀人不成,叫我不要再插手,我……我也是不相信大哥真能指使他们杀人灭口,又确实没有物证,大哥还信誓旦旦说朝露之死绝对与他无关,我……”
我看向他,轻轻道:“公子,既然太夫人决定保大少爷,我们只好转为暗中再查,雁过留痕,天长日久,不怕他露不出痕迹。有朝一日,真相终会水落石出。只是有一点,若那天化作瑞阳模样的真的是大少爷,你可有想过,为何他进不去圣地?”
涂山璟闻言轻颤,轻声道:“我有想过……但是我不敢深想,你说。”
我叹了口气,实在不想做这个告诉他的人却又不得不做,只得用生怕他碎掉的声音轻轻答道:“只因大少爷他与你并非一母所生,他真身非狐,所以进不去那圣地。太夫人怜惜他从小受到差别待遇,内心有愧,所以总是纵容包庇他。公子往后,总是要防着大少爷的。”
涂山璟周身大震,一瞬间脸上露出了难以置信又带一些无助的神情,随即便如我所惧怕的那样,充满了破碎感。
“父亲,父亲他……”
他当然想相信父亲是爱他也爱他母亲的,这是世上所有孩童共同的认知。只可惜他父亲不是,是个为了心上人不顾他母子撒手而去的薄情汉,有情,但可惜都给了别人。我不忍再亲自打碎他的认知,只是咬着嘴唇看着他。
他眼里汪着一池水,嘴角一撇像是要哭出来,随即马上背过身去深深吸了口气,手紧紧地抓住桌沿,留给我一个颤抖的薄薄的背影。
“你先回去吧,让我自己静下来想想。”
我应了声,不知该怎么安慰他,不如少说少错,让他自己理清楚这万千情绪,毕竟他是个聪慧的,而父母之事旁的人也劝不了。
想到这里,我站起身往门口走去。
“等等!你,你还是待在这里吧。”他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我又转过身来,见他仍未回过头来看我。
“好的,那我去唤若枫弄些热水就回来。”我还是给了他一点独处的时间。
他洗漱过,默默地去床上披着被抱膝坐着,像等待着雌兽觅食归巢的瑟缩幼崽。
我不敢多言,静静地去旁边我的小床铺好了床,也盖着被躺好。
半晌他一挥手熄了烛火。
我听到他躺回了床上。
黑暗中,他的声音响起:“兰香。”
“嗯。”
“你别走。”
“我在。”
这场雨下足了一整夜,像伤心人流不完的眼泪。
待我辗转反侧地睡过去醒过来,又睡过去又醒来,阳光已经透过开着的窗户射进来,外面早已云销雨霁,看起来是个顶好的晴天。
涂山璟醒得比我早,此刻正静静地伫立于窗前,远远地留给我一个铺着光的侧影。
我一个翻身下了床,随即轻手轻脚走到他身后。
他转过身来,眼底有一抹光流过,轻轻地对我开口道:“花开了。”
我抬眼看出窗外,春雨洗刷过后,枝头果然都见了绿意。几枝红雪墙头杏,数点青山屋上屏。细雨调和燕子泥,窗外晓莺啼。*
他站在一片旖旎的春光之中,低头看着我,眼睛红肿地说道:“春水渌成波,成波无奈何。*”
我知他心思,便回道:“无可奈何,不如随波逐流,流到了江南,便绿江南岸。”
他目光一动,随即看着我开口道:“流到了北境,便冻寒水边。”
我点点头:“春水难将染佗物,不如自若染轻罗。”
正巧静夜此时端着一铜盆热水经过窗前,见我们均站在窗前,在外面笑道:“你们起来了?在这作什么诗呢?倒是我来迟了。”
我看她神色轻快,也跟着笑笑:“静夜姐姐来得正好,不早也不晚。”便去给她开了门。
*引自胡祗遹《阳春曲·春景》,邵雍《春水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