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想说好好的,冷不防眼角余光瞟到沉着脸坐在角落里的森莺,生生改口道:“不是无人重伤嘛,种种历练,已经过去,还是要好好过接下来的日子。”
森莺往车厢板上靠了靠,不知听没听进去。
我叹了口气,看来劝导她是任重道远了。
涂山璟看向我,说道:“是了,过去种种已矣,自是要向前看的。你刚才说你知道那阿立的来头?”
我露出神秘的微笑,回看向他:“公子,他就是鬼方端,说是鬼方氏族下一任家主的候选之一。”
涂山璟略有些惊诧,马上恢复了,沉吟道:“竟然是他?如此说来,那晚枫庄竟是鬼方家的一处据点了?的确是身在红尘外,却又不远离的地方。”
小薇好奇地问道:“公子,鬼方家是做什么的啊?怎么这么大名头却很少见过他们氏族的人呢?”
涂山璟道:“他们行事隐秘,来去自由,做的是暗地里的买卖。只要价钱给得起,绑人杀人,运货劫货都不在话下。见过他们的人有半数都已死了,另一半是出钱的主顾,更不会到处乱说,是以他们定居何处,族中到底多少人,世间无法知晓,只知道鬼方家大多是灵力高强之人。”
小薇撇撇嘴,捂着心口说道:“好吓人!小薇见过了那鬼方端,幸好还活着!”
涂山璟又道:“我见此人虽灵力高强,但行事还有些少年心性,想是自幼修炼,与外界接触不多。不过你们莫要放松警惕,日后见了他,还是要提防一些才是。”
我们点头称是,小薇又说起了那日被拔了刺后,被玱玹他们带回行馆,她昏迷了整整一天才转醒。先是钧亦凶着脸审问了她们一番,问她们可知运的是什么,要到哪里去,可还有行李藏在别处,见她们一问三不知,没辙了,才禀报了玱玹。玱玹待她们倒是和气,好吃好喝地供着她们,还请大夫来给瞧,言语上也没过多逼问。
说着说着,马车便停了下来。外面幽说了声“到了”,便掀起帘子。
瑞阳吊着胳膊,在车门处探了脸进来。看我们满满当当地坐了一马车,他喜笑颜开,说道:“哎呦我的天!总算把你们盼回来了!这几日可把我挂念坏了!”
说罢他扶着小灰下车,幽也上前抱下了小薇。待我们全下了车,他又从旁取下搭在马车车辕上的一袭白色皮裘,给涂山璟围了上:“公子,天儿冷,这放在丰隆公子处的皮裘您先围上,仔细着凉。”
我抬头一看,只见好气派一个大门。门漆朱红,足有十几尺高,门环是两只镶金蛟龙,双目圆睁,獠牙外露,好不威风。门前两个银灰铠甲在身的守卫,手拿红缨长枪,目不斜视。门旁是长长的灰瓦白墙,层层叠叠,连天一片地延展出好长。
涂山璟见我打量,柔声说道:“前几日为了避风头,一直住在客栈,丰隆请了几次我都没来。现下尘埃落定,和他见面聚一聚。”
我点点头,跟着他踏入那深宅大院之中。一进院,我抬头打量着院内建筑的样子,却发现璟已变回平日模样,是那个我想见已久的,玉面朱唇,明眸皓齿的侧颜。
自有那等候多时的小厮迎上来相请,走过那窄长的院廊,在中间的门右转,进了另一间院落。
院内斗拱飞檐、石刻木雕无一不精,歇山顶、悬山顶错落有致。此间的居所又多是木质结构,在檐下雕了花纹挂了鎏金八角方灯,棕白灰金四色相融合,协调中透出一丝大气稳重。
还未进门,前方一人大踏步前来迎接,正是丰隆。他穿一身深棕色织锦长袍,外披黑色暗金纹棉袍,依旧是个神采奕奕的样子。
“璟,可把我好等!还以为你今天又不来了呢,我刚吃过晚饭!”他走过来拍拍璟的胳膊。
璟拍拍他的手背,说道:“耽搁了些,不过好在现下事情都办完了。”
我和身后众人均屈身行礼,丰隆一摆手:“免礼!你们折腾这许久,想必也累了,待会在我这吃口饭就早点歇下吧,好好歇他个几天!”
未等璟回答,身后急急跑来一个小厮,跑近行了一礼,随即说道:“公子,方才飞鸽传书来报,说是馨悦小姐提前从轩辕回来了,一会儿就到城边儿。”
丰隆动了下眉毛,笑道:“她怎么这么忙三火四地就回来了?!难道是知道家中来了客人要来凑凑热闹?”
说罢他对璟一拱手:“对不住,我去城门口接一下她,不然她见我没去,定要耍小性子,我还得哄她两三天。我叫厨房把饭菜送到你们房里,你们各自先用吧,明儿个我再作陪,咱们痛痛快快喝几杯!”
璟点点头,说道:“你且去,不用顾忌我们。”
丰隆一挥手已走出几尺开外,领了几个小厮打扮的人匆匆出了院。
那引我们进门的小厮一抬手:“公子请了,还歇在公子惯常住的木樨园。这几位也都请吧,住处都离公子不远。”
璟笑了笑,回道:“有劳了。”我们便跟着他穿过院堂,左拐右拐来到另一间院落。
这里更清静些,虽然院中的花木多已凋零,但仍有一棵大松树立在院中,树干盘扭,枝杈斜斜伸出,还留有一丝绿意。
小厮走上木阶,推开丝棉纸糊住的黄杨木门,笑容满面,说道:“公子请。丰隆公子已提前派人里里外外打扫了干净,公子若有什么要吃要用的,尽管差人去院门口唤我。”
涂山璟长腿一迈,走上了木阶,走到门口对他说了声“多谢”,然后向里踏了一步,随即素手扶住门框,回身看着我,说道:“兰香,你随我进来,我要问你话。”
其他人见状,行了个礼就各自散了。我心里有些忐忑,随他进了房间。
屋内十分洁净,一左一右分为两间,正中一个宽敞的中厅。
中厅靠窗边上有个落地罩,隔扇与横披交汇之处用花罩连接,槛上一块镶金雕花宝牌,四周嵌一圈浪花状金纹牌,一直延展到落地罩底部。两侧用墨蓝鱼藻纹瓷盆种了盆栽,放在六腿桦木花几上。内侧矮矮一个琴案,上面用云纱浅浅盖了一张琴。琴案与窗户之间,是一个斜枝歪盖的巨大盆栽,叶子碧绿,与室内的棕白之色相得益彰。
屋内四角都挂了六面雕花宫灯,灯光暖黄,把屋子也映得暖融融的。
涂山璟径直走到了外间的案几旁,坐下直直盯着我道:“前天我看小薇传书大概说了那日的来龙去脉……我只问你,你驾着马车往赤水河里去,到底是怎么一个心思?”
我见案几上备好了茶,便给他倒了一杯,端给他,瞧着他的脸色小心说道:“兰香……没多想什么,就是一门心思地,觉得那马车和车内物件,不能被玱玹随随便便缴获了去。万一——查出了点什么,牵连到公子,公子被抓去治了罪可怎么办?”
涂山璟端着茶杯却不喝,抬眼望着我,问道:“所以,不是马车突然失去了控制,也不是你与相柳事先有了里应外合的联系,你是真的存了死意,要把那马车连你一同沉在赤水河里?!”
我见他面色不虞,眉头紧锁,眉眼间隐隐有着怒意,不由得抖了一下。他一向端方有礼,温文尔雅,对下人也是和声细语,我从没见过他像今天这样的神色。
我笑道:“哎呀,我一时之间没想那么多,当时情况紧急,我就一个想法儿,就是'逃'。逃不掉的话,那也不能束手就擒。”
涂山璟皱着眉看着我道:“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是,还是不是?”
我收了笑容,抿了抿嘴,回答道:“是……吧。不过能活,我也是不想死的。你看,我现在不好好的吗?”
涂山璟重重将茶杯往案几上一放,站起身来甩袖背过身去,后背起伏,是个深吸气的样子。
“你不怕死吗?”他的声音冷冷传来,语气中隐有严厉。
我思索了一下,倒还真是不怕。按照那小说影视的规则,我一死大概就能回去了,这让我仿佛罩了金钟罩铁布衫,满身主角光环,毫无后顾之忧。若不是怕痛,我还真的不怕死,不过,万一死了也回不去的话……
我摇摇头,收了这个可怕的想法,只捡了那当时的心境告诉他:“我当时只是想,我不怕死,我只是可惜再也见不到公子了。我还有好多事情没来得及和公子做,还有好多问题没来得及问——”
涂山璟肩头耸动,猛地转过身来。
他眼角微红,眼睛水亮,像融进了一片月光海,颤声道:“你不怕死,只怕见不到我?”
我眼睛有点酸涩,眨巴眨巴眼睛,正不知怎么回答,门外传来“笃笃”的敲门声,刚才那小厮的声音响起:“公子,我给您和姑娘送晚饭过来了。”
我忙去开门,那小厮挎了好大一个多层食盒,又端着食盘,上面摆了几个窑变栗棕釉的瓷碗,还有一个瓦罐,都用盖子盖好了,排得整整齐齐。
我帮他接过食盘,他连连鞠躬,嘴里一连道着谢:“哎呦!劳姑娘大驾,谢谢喽!”
我端着食盘放到案几上,揭开盖子,一阵香气扑鼻,闻着像是璟爱吃的鸡汤。
那小厮已连珠炮般地报出了菜名:“这是丰隆公子特意嘱咐厨房用瓦罐煨的枸杞参鸡汤,正好天儿凉,给二位驱驱寒气。还有七星鱼丸球、五味焖肉、干煸冬笋、诗礼银杏,天色不早了吃点清淡的好消化,明儿个丰隆公子设宴,再好好款待几位贵客。还有主食翡翠虾仁面,栗子糕和八宝饭,配甜点红枣金丝燕窝、富贵牡丹饼,您二位慢用,用过了放在门口就好,小的到时候自会收走。”
我听他口条顺溜儿,笑道:“多谢。这口齿真是伶俐,比那大酒楼里的伙计还利索!”
他听了微微一笑,团脸儿上愈发添了喜气:“姑娘慧眼,小的进府前原是那庆魁酒楼的小二。”
我听了不禁失笑,偷眼看璟,只见他神色平静了下来,只是眼圈儿还泛着些许微红。
他从袖子里取出一只金丝刺绣,束口带坠两颗翠绿翡翠珠的红色锦囊递给小厮,说道:“荣欣,多谢你忙前忙后。这有个锦囊,你拿去装点小玩意儿吧。”
荣欣不敢接,连连摆手:“小的不敢,伺候公子是小的份内之事,哪里敢领赏呢!”
涂山璟笑笑,说道:“差事做得好,自然有赏。你只管拿去便是。”
荣欣这才惶恐接过,将锦囊举过头顶说道:“那小的恭敬不如从命了。谢公子赏赐!您二位慢用。”说罢便低着头倒退到门口,转过身子关上门走了。
他这么一打岔,我和璟之间紧绷的气氛也缓和了。望着眼前铺了一片的美食,我胃口大开。
涂山璟坐下抬眼看了我一眼,又低头扫了一眼饭食,叹了口气,说道:“趁热吃吧,待会该凉了。”
我笑嘻嘻地得令,先给他盛了碗鸡汤放到身前,又给自己盛了一碗,这才端着碗坐到他身侧。
我拿起筷子夹了一块五味焖肉,入口爽滑咸鲜,又喝了一口鸡汤,暖沁心脾,鲜香四溢,堪称人间美味。
我放下勺子,见他还在看着我,便说道:“公子快尝尝这鸡汤!好喝得不得了!”
他“嗯”了一声,拿起只比他的手白一点的骨瓷白勺,舀了一勺送进嘴里,叹道:“还是原来的味道没变。”
我忙着夹七星鱼丸球,滑溜溜地夹不起来,最后还是拿勺子舀了才吃到嘴里,也感叹道:“丰隆公子家里的厨子,比那最高档的庆魁酒楼的大厨做得还好!”
涂山璟笑笑,说道:“这厨子原就是那庆魁酒楼的大厨。到了店里没几月,碰到丰隆去吃饭,他吃得好了,和那当天伺候得当的店小二,连人带菜一起带了回来,让掌柜的垂首顿足,惋惜了好一阵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