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终,广阳侯还是同意了和妻子和离。
拿到和离书那一刻,乔氏竟激动得流下了眼泪。
于她来说,这不只是一纸和离书,这是脑袋上被拆掉的枷锁。
有了这一纸和离书,往后的人生,就尽是“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了。天地之大,总有她的一席之地。
畅想着美好未来,乔氏觉得,自己这辈子似都没这么开心过。
她要离开这里,立刻离开。她要离开京城,要去她想去的地方,任何地方。
她的命运,三十年前为父母所决定。而如今,只由她自己做主了。
这一刻,她的灵魂都是自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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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阳侯夫妇和离,此事,自然在上京城里传得沸沸扬扬。
自然的,各种猜测都有,什么说法也都有。
但因广阳侯父子皆在官场上有身份有地位,所以,一些闲言碎语,别人自也不敢当着他们父子的面说,更不会传得多夸张。
消息自然也传到了金将军耳中。
金止礼金大将军也万没想到,她那样的身份,竟然会和离。
从来滴酒不沾的金将军,这一日,竟喝得烂醉如泥。
金将军心里清楚得很,就算她和离了,如今再不是广阳侯夫人,他们之间也再无可能。
可她却为自己牺牲这么大。
她牺牲如此之大,为此放弃了儿女,放弃了举案齐眉多年的夫君,放弃了她安逸且富贵的生活。可他呢,他却给不了她任何。
可突然又想起来,或许,她这么做也未必是为自己。
他突然想起了当年的那个小女孩儿,那个说出“为什么我们就不能在一起,为什么我的婚姻、我的命运要由我爹娘做主”的小女孩儿来。
这一刻,她的命运,就完全由她自己所掌控了。
想到此处,金将军自然又笑起来。
他希望她可以过得好,他比任何人都希望她往后的日子都可以自由自在,可以不再愤懑郁郁,可以天天都开开心心的。
哪怕已到了半百之龄,她也仍要活得像多年前的少女般,勇敢坚强,自信乐观。
哪怕,往后余生,他们的人生再无交集,但只要知道她过得好,他的心就是安的。
往后余生,他必会日日为她祈祷。
乔氏离开这日,广阳侯亲自骑马为其送行。
其实有关乔氏曾经同金将军的关系,广阳侯已经知道了。儿子都能查到的东西,他又怎会查不到呢?
原以为,妻子坚持同自己和离,是为好能同金将军在一起。却没想到,和离之后,她竟选择了离开京城。
一时间,广阳侯也有些弄不清妻子的真正意图了。
天气已然十分冷了,再有几日,就快到了十二月。这样严寒的冬季离开京都,并非是上佳的选择。
气愤过后的广阳侯,冷静下来,也渐不再怪妻子无情。
毕竟夫妻一场,她离开京城,总归是要送一送的。
“回去吧。”乔氏始终坐于车内,并未下马车,只推开了车窗对着高坐在马上的前夫说话,“送君千里,终须一别。你能来,我领你的情,就无需再走下去了。”
广阳侯目光垂落,落在那张虽显了岁月,但仍旧十分美好的脸上。他有一事不明白,既想死得明白,自然得问清楚。
她这一走,日后再见,还不知得是什么时候。
“既非为君,何故和离?”他问。
乔氏却笑:“人生在世,难道非得为情爱所困吗?你永远都不了解我,不知道我所要的是什么。那我今日便告诉你。我要的,从来不是荣华富贵,不是人前显贵,而是不为家族使命所驱使,是我命由我自己做主。”
“有些事情,虽然遗憾,但毕竟已经过去,我也不会过分执拗。此生,有些人,能再见一回,已是上天的馈赠。如此,已再无遗憾。”
“那我们呢?”广阳侯问她,“我们夫妻一场,难道你对此一点情分都无?”
乔氏收回目光,视线淡淡扫向了前方空旷的虚无,只疏离道:“或许,你我认识的不是时候。时机不对,身份立场也不对,所以很抱歉。不过,你我总归是育有几个孩子的,我同你之间,怎么着也是做了多年夫妻的。再不好,又能不好到哪里去?”
“够了!”广阳侯打断她的话,“我知道了,你不必再说下去。”
“你走吧。”广阳侯静默片刻后,倒是也觉没必要再说下去。
“后会无期。”乔氏只淡淡留下这四个字后,离开了。
马车缓缓又在眼前行驶起来,渐走渐快。望着那慢慢远离自己,慢慢消失在自己视野中的马车,广阳侯轻轻说出两个:“保重。”
直到马车彻底消失不见,广阳侯这才打马转身,准备回城。
而此刻,金将军正站在城楼之上。
他不便明着送乔氏,只能这样远远看她一眼,默默送她离开。
但见广阳侯已经打马往回走,金将军也立刻下了城楼来迎。
“广阳侯。”金将军等在城墙根下,迎候着广阳侯。
虽说妻子最后只身离开京城了,并未同眼前这个男人双宿双栖,但广阳侯心里对这位“情敌”的恨,却是半点都不少。
若非是他,若非是他的到来,他想,他同妻子也不会是今日这样的结局。
是他破坏了他们夫妇间的关系。
但这是在外面,广阳侯纵然心中有再多的气愤和怨怼,也不好过于直接明了的表现出来。
瞧见金将军过来,他只能愤怒的扫来一个白眼。
金将军看见了,却并未止住自己想要过去攀谈的步伐。
“广阳侯。”迎到人后,同他并肩而立,“广阳侯何必这样生气?”
广阳侯咬牙切齿,:“吾妻离吾而去,吾今日是来送妻离开的,将军想我如何?”冷哼,开始攻击他,“哦,我忘了,将军五十之龄,却一辈子都未曾娶妻之人,又怎会明白这种心情呢?”
面对广阳侯言语上的攻击,金将军丝毫不在意,只仍笑着。
“侯爷何故如此愤怒呢?”金将军说,“侯爷至少是曾经拥有过,而且如今儿孙满堂,子女个个孝顺不说,还极有出息。哪像敝人,年近半百,却孑然一身。往后的日子,一眼就可望到头了。”
广阳侯侧身望他一眼,仔细想了想,倒的确是这样。
孤家寡人一个,到了这把年纪,竟也没个妻儿在。
他好歹有三子二女,且个个优秀,过得幸福。
这样想着,广阳侯心里舒坦多了。
再看金将军时,敌意就没那么明显,反倒是对其多了几分怜悯。
“纵然心里有放不下之人,可你怎么也没为你之后想过?没为你们金家的列祖列宗想过?难道,繁衍到了你这里,就要绝后了吗?”
金将军却笑:“我自幼父母双亡,被叔伯卖给了大户人家。若非遇到的是一户好人家,我也没有机会变成现在这样。从小便未曾见过父母,也不曾感受到一丝半点来自于家族长辈的爱,所以,繁衍子嗣于我来说,并非什么重要之事。”
不是说不喜欢小孩子,不想有个一儿半女,只是,不会为此执拗,不会为了要孩子而去要。
这难道不该是顺其自然之事吗?
遇得一个知心人,两心相许后结为夫妻,再共同去孕育一个小生命。可这辈子,他都不可能和自己心爱之人在一起了,所以,这辈子,他注定孤独终老,一生无后。
倒也无所谓的。
他心中,还念着边境百姓和万万将士。他的肩上,还另有重担在。
广阳侯侧头看他,自幼便在父母疼爱中长大,之后仕途也都一帆风顺的广阳侯,自然不能明白金将军的想法。
见他竟无所谓有无后代,便露出了不可思议的神色来。
然后又想,若是他认识乔氏在先,同乔氏山盟海誓,却最终被迫分开,不能在一起。那么,他能做到如身边之人这样吗?
这个问题根本不必深想,因为答案就在眼前。
他做不到。
虽然心里深爱着一个,但他仍会听从家中安排,娶妻生子。该给妻子的尊重他会给,但心里的位置,会继续留给自己心爱之人。
又或者,在他心里,始终有一块地方是属于那个心爱之人的。
他不可能做到孑然一身,孤独终老。
那样的日子,想想都可怕。
一时间,广阳侯倒是沉默住。
对身边这个人,倒渐升起一丝钦佩之意来。
至少,他佩服他的勇气。
“我无法理解金将军的行为,但我支持将军的做法。”这世间,每个人想法不一样,这再正常不过。
金将军忽然一笑,那笑容透着几分不符年纪的孩子气,他说:“那就多谢广阳侯的理解了。”
二人也再无多话,彼此默契的同时双腿夹马腹,“驾”一声,二人胯下之马皆疾驰而去。马腿后踢,溅起一地的泥。
广阳侯送别了前妻离开,带着怅然进了潘楼吃饭喝酒。
金将军呢,则还要找一个人算账。
离开后,他打马疾驰往邵府去。
如今的邵景峰,各种躲着金将军。下了朝就逃,各种场合能不和金将军碰面,他就尽量不和他碰面。
但躲得了初一,终究躲不了十五。
这一天,还是到来了。
当家中家丁来禀,说是金大将军登门求见时,邵景峰险些一屁股没坐稳,从椅子上跌摔下来。
他自然不想见,但没办法,不见不行,只能硬着头皮去见。
门口,金将军巍峨身躯岿然不动,并未听邵家家丁的话,先进邵家门去,而就是站在了门外等候。
邵景峰哈巴狗似的迎了出来,脸上硬是挤出笑容,调动身上所有兴奋的情绪,他才能保证自己此刻的脸不算苦。
“金大将军,哪阵风把您给吹来了?您快请进,请进门来说话。”同时,又故意训斥了自己家丁,呵责道,“没有眼力见的东西,金大将军也敢不请进门来,是不想活了吗?”
那小厮自然知道家主是故意的,也不辩驳,只能跪下来请罪:“小的失职,小的失职,还请老爷责罚。”
正当邵景峰要责罚时,金将军开了口:“何必故意为难一个下人?是我不想进去的。”
邵景峰嘿嘿笑着:“定是他得罪了您,您这才同下官置了气。”
金将军身子挺拔,虽上了年纪,但身形仪态却极好。
只见他傲然立在邵景峰面前,如同一棵经历风霜的劲松般,屹立不倒,将此刻点头哈腰的邵景峰,衬得更是没眼看了。
“邵大人,我为何不愿进你邵家的大门,你自己心中有数。今日来,也只是想告诉你,往后行事光明磊落些,别再暗地里搞那些害人的小把戏了。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的?邵大人万事还是小心为好。”
邵景峰自然明白他所说指的是什么,心里有鬼,也就不敢辩驳,只能低声下气说:“将军要相信,下官真的是无心之过。”
“无心之过?”金将军倒是笑了,堂堂七尺硬汉,一笑起来,那森然的气质令人畏惧,“那本将军方才可是什么都没说,邵大人怎话接得如此之快?既是知错,肯定知道自己是错哪儿了,那邵大人且说说看,你错哪里了?”
邵景峰这才后知后觉意识到,原来自己说错了话。
一时间,犹若是脑袋被雷击打了一般,说不出话来。
“下官……下官……”他脑袋飞速运转着,可任他怎么搜刮,也找不到合适的解释。
广阳侯是同那乔夫人和离了,可京城里,也无人知道他们夫妇二人为何和离啊。何况,乔夫人同广阳侯和离了后,她也没同面前这位金大将军在一起啊。
甚至,她都只身一人离京而去了。
他忽然开始起了疑心,妹妹所言,到底是不是事实。
邵景峰愣在那里,脸憋得通红,半天也没憋出一个屁来。
金将军索性也不跟他在这里浪费时间,直接又换了个问题问:“那你告诉我,你是怎么知道的?”
邵景峰突然抬头,迎上面前之人逼过来的目光,他心中更是惊恐。
难道要把妹妹供出来吗?
不行,妹妹如今还在牢里,她日子已经够苦的了。若再给她添上这桩麻烦,那她往后的日子还要不要过了?
这般想着,邵景峰便求饶道:“将军恕罪,此事……此事其实下官也只是猜测而已。只是没想到,这竟是真的。哦不……不不是,这不是真的,是下官胡乱猜的,下官该死。”
金将军也不愿继续留这里浪费时间,他今日此来目的已经达到。给了邵景峰警告,他日后怕是不敢再暗中弄鬼了。
至于那件事……她已经离开了京城,也就掀不起什么风浪来。
所以,金将军握住马鞭的手缓缓抬起,朝面前邵景峰指了指后,什么话也没再说,直接转身跳上大马,打马而去了。
望着那跳跨到马上疾驰而去的身影,那渐行渐远的身影,邵景峰悬着的那口气从胸腔里呼了出来。
这一关,算是过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