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这么冷,祠堂里又阴森。顾呈砚下值回来,听说大女儿被老夫人关进祠堂后,也顾不上往白鹭院柳氏那儿温存去了,只赶紧折身往荣安堂老夫人这儿来。
知道今日那章家小子又登了门,所以,顾呈砚心里也大概猜到了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心里是知道这门亲事中,章家无错,不该退亲。但长女执意要退,顾呈砚不免也耐不住女儿磨,也生了帮她一把的心思。
所以到了老夫人这儿来,顾呈砚仍是为着女儿说话,道:“那章家公子愚钝,且念书天资极差,往后也不会有什么作为。而章家虽有伯爵爵位,可也落不到章四郎手里。这既无祖宗荫蔽,又无自身能耐……说句‘一无是处’也不为过。所以,芍儿不愿意,不如就算了。”
“算了?那你倒是说说看,怎么个算了法。你亲自去章家去,和他们讲,你宁安侯的女儿心气儿高,已经看不上人家公子了,不如亲事就此作罢,算了吧?”
“你要是真能厚着这个脸去章家说这样的话,且也不怕日后京里人私下非议于你,那这件事我便不管了。”
顾呈砚不但才疏学浅、胆小怕事外,还极要脸面。
所以,这种事要他亲自去做,他也不太愿意。
看出了儿子的犹豫,老夫人不免冷哼一声,道:“你不愿意去章家说,所以就想我舍去这张老脸去说?你这个梦未免做得也太美了些。”
顾呈砚倒没想过这个问题,只想着退亲就退亲了,直接退还信物和庚帖就行,难道还要谁去章家特意做个交代吗?
所以,他以为是极简单的事。
但听母亲说起来,似乎这事想办成,且想办得圆满成功,不叫人抓住顾家半点的错处的话,还挺难。
见事难办,顾呈砚不免也打起了退堂鼓来。
老夫人这才又说:“芍丫头这孩子,就是叫你给惯坏了。惯得眼高手低的,心里也没个数。她倒是想高嫁,可也不想想,人家高门大户家的公子哥儿,愿不愿意娶她?”
“之前邵家没起复时,她急匆匆的就要定下章家来。当时也问过她,是她自己等不及了,非要定下的。现在见邵家回京了,她有点倚仗了,便就动了这样的心思。”
“她这孩子,聪明功夫都用在这些上面了。太过‘聪明’,往后有她吃亏的时候。这人啊,不能太自私,也不能太势力了,否则,好好的日子也会过得乱七八糟。”
“你自己也好好想想看,这章四郎的确是自身没什么本事,但若说品性,他不算多好的,但也不算差吧?人是笨了些,钝了些,可往往正是这样的人对自己妻子才好、才会怜惜。且他又一心扑在芍丫头身上,芍丫头但凡聪明些,不那么作死作活的,嫁过去就是她做主。有夫君袒护着,她日子不会差的。”
“章四郎是没有爵位可继承,但他好歹是伯爵府的公子,往后,靠着关系寻个清水衙门的闲差,不也还不错?都想找个能成大事的,可这世上能成大事的又有几人呢?就算哪个成大事的看上她了,你且问问她,她有那个本事能治得人家服服帖帖的吗?”
“就算让她去做皇后,她有那个命和本事去做吗?”
顾呈砚沉默着不说话,显然,他也觉得母亲所言有些道理在。
立场又开始动摇了后,顾呈砚说:“那儿子劝劝她。”又说,“母亲,如今天这么冷,那祠堂里又冷飕飕的,不如先放了她出来?儿子答应母亲,退亲这件事,儿子这边也不会松口了。”
老夫人身旁的嬷嬷道:“老夫人最是宅心仁厚的了,她也不是有心罚大小姐的。只是,大小姐言语无状,竟敢对老夫人大不敬,老夫人气怒之下,这才罚了她去祠堂里跪着闭门思过。若就这般轻轻揭过,往后,岂不是谁都能对老夫人不敬?”
顾呈砚倒不知道还有这样的事,于是只能道:“敢以下犯上,那的确该罚。”略默了片刻,又说,“母亲,请容儿子过去看她一看吧?天儿实在是冷,她身子骨又娇弱,儿子去给她送床被褥去。罚该罚,可也不能冻着了她不是。”
顾老夫人说:“我也不是那般不通情理之人,你且去吧。”但又道,“你也告诉她,想退了章家的亲,除非她不做顾家的女儿,否则,让她趁早熄了这个心思。”
“是。”顾呈砚既也被母亲说动,自然也是动了心思去劝大女儿的。这会儿,自然不会反对母亲。
“那你就去吧。”
“儿子告退。”
.
顾呈砚去了家族祠堂,不但给女儿带了被褥去,还带了水和一些食物过去。
顾明芍即便是跪在了这里,也不觉自己有任何错处。甚至,她恨极了老夫人,这会儿心里早将她骂了千百遍。
听到身后的门响了,顾明芍立刻扭头来看。
当瞧见是父亲时,她眼泪忍不住的就“哗哗”往外流。
当真是委屈极了。
不知道的,还以为老夫人给了她多大的惩罚。
“爹爹。”顾明芍一时委屈得哭得伤心欲绝,身子也不停抖动着,“爹爹您总算过来看女儿了,您若再不来,女儿便就要死在这儿了。”
顾呈砚把被褥裹在她身上,又递了水去:“喝一点吧。
顾明芍的确又渴又饿,喝了水后,又立刻拿了点心来吃。
看着她这副模样,顾呈砚也实在于心不忍。
只等她吃完后,又递了水去让她喝。
待得吃饱喝足了,顾呈砚才说:“今日,你冲撞了你祖母?”
顾明芍自己还一肚子委屈在呢,却被祖母恶人先告状了,顾明芍心里自然不服。
“是祖母偏心,她护着二妹妹。女儿一时气极,这才口不择言的。可女儿犯了错后,也已立刻向她老人家请罪了。”她自认为没有错。
顾呈砚则说:“为父知道,你一心想择个徐霁、云沛那样的夫婿,你嫌章敬遥不够出色。但最近发生的这些事,你也是知道的吧?如云沛、徐霁这样看似出色的男儿,可他们也未必就是好的归宿。你瞧瞧你妹妹,最近摊上了这样的事,她自己也焦头烂额着呢。”
“相比起来,章敬遥虽平庸了些,可他心里没那么多弯弯绕绕。和他过日子,你虽不能享大富大贵,但一生富足却是足够。”
顾明芍瞧不上那样的日子,只哼道:“二妹妹矫情什么?有云家这样的亲事可高攀,她受点委屈又怎么了。女儿不怕受委屈,哪怕那云四郎当真和他亲妹妹有点什么,女儿也无所谓。只要云四夫人的位置是女儿的,只要日后云四郎能给女儿妻凭夫贵,女儿就满足了。”
“女儿可不像二妹妹,又求干净的情分,又要高门贵亲……女儿知道,要其中一样,必然就要舍弃另外一样,女儿愿意舍弃那些不太重要的东西。”
见女儿野心这般大,心里又尽是这样势力的想法……望着她,顾呈砚有些微的失神。
似乎,从她身上,有些看到了她娘当年的影子。
“爹爹!”顾明芍喊了声,这才令顾呈砚回过神来。
“爹爹,您不会是改了主意,也是来劝女儿的吧?”顾明芍拧着两道细细弯眉,满眼的幽怨。
回了神后的顾呈砚,也蹙起了眉心来。
“爹爹从一开始就是不赞成你毁婚的,如今,就更是不赞同了。今日来,就是告诉你一声,往后别再想那些心思了,老老实实待嫁吧。”
顾明芍如遭雷击般愣在了那儿。
好半天才缓过神来。
“爹爹?”她一脸不可置信的看着自己父亲。
顾呈砚却难得的在长女面前摆起了脸色来。
语气也比较严肃:“这件事就这样说定了,往后你也不许再提这件事。老夫人说了,你若真要退亲,便不再是顾家的女儿,为父和老夫人意思一样。”
“今夜你先跪在这,好好的反省反省。你也放心,明儿为父会再去帮你向老夫人求情。”
“爹爹!”顾明芍突然慌张起来。
可顾呈砚却不再管她,只快速迈着步子出了门。
邵姨娘那边,听说女儿被罚了祠堂,也无动于衷。
“罚就罚了,跪一夜的祠堂,也不会死。”甚至是漫不经心的态度。暖室内,她仍闲情雅致的摆弄着新摘回来的那盆绿梅。
丫鬟只是提了一句,见主子在意,也就没提了。
“昇儿今日又去他外祖家了?”邵姨娘问。
丫鬟回说:“公子一早便来过了,姨娘还在休息,便没进门来。说是去邵家去了,晚上再来姨娘这儿问安。”
邵姨娘满意着点头:“合该这样才对。”
自书院里放假,顾昇回了家后,五日中有三四日是往邵家去的。剩下的一两日,也没闲待在家中,而是出门应酬了朋友。
之前的同窗,有几个这次秋闱中了举。来年他们春闱若是再得中的话,往后便就彻底走上仕途了。
之前他们这些没中举的还得继续回书院里念书去,所以,未能好好的聚上一回。
如今书院里放了假,都回了京中,又近年关,自是好好欢聚了一场。
这次酒宴上,顾昇喝醉了。
虽然事情已经过去,但不代表顾昇心里的这道坎儿也过去了。这次的遗憾,他能记得一辈子。
这个仇,势必也是得记上一辈子的。
从前顾易走失,岳氏病重,且顾明棠在侯府里仍是个透明人物时,顾昇对这个妹妹,虽不及对自己亲妹妹好,但多少还有些同情心在。
且那时候,岳氏母女孤苦无依,也没有同他们母子彻底交恶。
就算心不和,面上至少是和和气气的。
而如今,兄妹二人再见面,早没了从前的和睦。
顾昇如今对自己亲妹妹都狠得下心不闻不问,何况是对这个和自己有利益冲突的异母妹妹。
不过,顾昇擅于伪装,有外人在时,自然也仍是摆出一副好兄长的面孔来。
只私下里单独遇到顾明棠时,他早撕下了脸上虚伪的面具。
傍晚,顾昇回府后往衔香院去时,恰好半道上遇到了已经从祖母、母亲那儿都请完了安回来的顾明棠。
顾明棠给祖母和母亲请完安后,打算往弟弟院落去看弟弟。
二人所往之处,恰好是相反方向,且所来之路也相反,故必然是要碰这个头的。
远远瞧见了人后,顾明棠不避不退,只大大方方着仍朝前面走去。
顾昇远远瞧见人时,脚下步子却显有一滞。但也只是略停滞了一会儿,很快,就又恢复了脚下步速,继续往前走来。
走得近了,顾明棠朝顾昇略略蹲身,请礼道:“兄长。”
顾昇嘴角扬起一抹几不可察的笑来,也冲顾明棠略颔首:“二妹妹。”
顾明棠没急着走,抬起眸子望过去时,又攀谈着问:“兄长是要去衔香院请安?”
“正是。”顾昇也问,“二妹妹这是要去哪儿?”
“去找易哥儿。”顾明棠笑回。
明显的,她见眼前之人嘴角那虚假的笑有一瞬的僵住。就算他后来很快的又稳住了那个笑,但那一瞬间的小表情,还是被顾明棠给捕捉到了。
不过这些早就都在顾明棠意料之内了,也不意外。只是看了眼后,又垂下了眸子来。
顾昇则说:“易兄弟怎么样?回来之后可还习惯?”他虚情假意着关心。
顾明棠则也虚情假意着回:“易哥儿一切都好,多谢兄长关心。”他关心自己兄弟,顾明棠少不得也要关心关心他的亲妹妹,不免也问,“大姐姐今日如何?昨儿被罚跪了一夜的祠堂,听说今日回去歇着了。我还没来得及去看看她呢。她还好吗?”
顾明棠没去,顾昇自然也没去。所以,顾昇也不知道她好不好。
但顾昇却说:“这点苦,她还是吃得的。”也不愿多提,顾昇便告辞,“不打扰二妹妹的事儿了,就此别过。”
顾明棠:“兄长慢走。”
二人皆虚伪着客套一番后,擦身而过。
同顾昇别过后,芙蕖才对顾明棠说:“到底是血脉之亲,又不是有什么大的矛盾……怎的如今邵姨娘母子同大姑娘就到了这等地步了?奴婢实在匪夷所思。”
顾明棠:“不单单你匪夷所思,我也是。”顾明棠也搞不懂为何。
就算邵姨娘天性凉薄,可为何不对顾昇凉薄呢?偏偏就对顾明芍如此。
芙蕖不免玩笑道:“难道,大姑娘不是姨娘亲生的?”
顾明棠闻声,倏尔驻足,朝芙蕖望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