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发现陈遂意不对劲,是京北初雪那天,周栖野想要牵着她的手往前跑,她却踉跄了几步,甩开了他的手。
周栖野那时很困惑,不解地回头,问她:“怎么了?”
陈遂意停在原地时的表情有些难看。
她皱起了眉头,唇色些许发白。
过了一会,她才终于像是缓了过来,慢吞吞地开口:“我跑不了。”
“什么?”
“我以后可能都跑不了。”
陈遂意说得如此轻描淡写,周栖野却仿佛五雷轰顶。
他不可思议地看着她。
陈遂意却那么平静地同他对视。
“什么……意思?”
“就是你理解的意思。”
“可是,”周栖野不愿意相信,“你明明走路,我看过很多次你走路,明明都没有问题。”
周栖野不是没有猜测过。
从鬼门关走回来的陈遂意,真的如此完好无缺吗?
可是她似乎是正常的。
正因为当下那么正常,甚至可以在很多个瞬间,让人忘记她曾经经历过绝非常人的苦痛。
她跑不了。
以后陈遂意再也跑不了了。
这样的念头在周栖野的脑海里反复闪过,鞭挞着他的心。
她越是平淡,周栖野越是煎熬。
无声之中,他兀地想起了那次莫名其妙的幻觉。
幻觉里,她歪着头,漫不经心地对他说:“学长,我喜欢你。”
所以,不是假的。
周栖野难以置信,往后退了一步,喃喃自语:“是你……”
真的是你出现在我身边,对我说喜欢你。
真的是你无法追上我的脚步,只能看着我逃离。
真的是你,陈遂意。
怪不得她总是坐在椅子上和他说话。
怪不得书房里的见面,她向自己走来时,时间显得那么漫长。
怪不得她显得那么疲惫,站一会就会靠在椅背上。
所有的小事终于串成了一条线。
原来陈遂意从来不是假的。
她跨越千山万水,千疮百孔地出现在周栖野面前,真实存在,却只字不提自己的痛。
那一瞬间,周栖野想起了季时宴对自己说过的那句话。
如此符合当下,以至于他的泪意涌上心头,哽咽着对陈遂意说。
“陈遂意,如果是这样活着,你是不是宁愿自己死了。”
47.
和死神抢人,从来没有轻而易举。
陈遂行带陈遂意去了那么多地方,换来的是一次又一次残忍的摇头。
已经一只脚踏入鬼门关的人,你要多用力才能拉回来呢?
最后一家医院的教授对陈遂行说:“除非有奇迹发生。”
奇迹。
陈遂行每日每夜都在祈祷奇迹发生。
可当妹妹真的睁开眼时,当奇迹真的发生时。
陈遂行才意识到,原来,奇迹对陈遂意而言,也许才是真正的折磨。
陈遂意醒了。
很巧的是,那天正好是奥运会上,周栖野最后一场比赛的时间。
她睁开眼的时候,整个世界都雾蒙蒙的。
灯光好刺眼。
声音好吵。
还有,陈遂意试图开口说话,却发现有什么东西堵住了自己的嘴巴。
仪器开始响。
陈遂行开始尖叫。
陈遂意从未见过那样的哥哥,一把鼻涕一把泪地靠在她脸颊旁边,一直语无伦次地问她是不是真的。
她回答不了。
陈遂意回答不了。
在她醒过来的当下,她发现自己无法说话、无法动弹,身体不受自己支配,整个人和死了没什么两样。
没人知道那一刻,骄傲的陈遂意在想什么。
很多穿着白色衣服的人涌了过来。
他们也许在说“amazing”,语气那么震惊,却只吵得陈遂意头疼。
她皱眉了吗?
也许是吧。
不然哥哥为什么会把所有人驱走,只剩下他和卿昕姐。
哥哥絮絮叨叨地讲着很多事情。
陈家守住了,现在蒸蒸日上;爷爷和爸爸妈妈葬在了一起,专门请了大师为他们超度;姑姑在老宅哭了很久,她终于醒悟了……
他说了很多,陈遂意多想看他一眼,却发现自己连眼球也无法转动。
是卿昕姐先发现不对。
卿昕姐凑了过来,目不转睛地望着陈遂意的眼,半晌后问她:“你是不是累了?”
是的。
此刻陈遂意好疲惫。
她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企图传达自己的意图。
可是身体动了吗?
大抵是没有。
卿昕姐那么温柔地望着自己,眼里是残忍的怜悯。
陈遂意当然知道卿昕姐在同情什么,可是她没办法开口,更说不出“没关系”。
果然啊。
都是假的。
对陈遂意而言,到最后,连活着也变成了假的。
眼前卿昕姐的面容开始逐渐模糊。
周遭刺耳的声音开始渐渐变小。
陈遂意慢慢将要闭上眼,卿昕姐却抬手将手背贴在了她的脸颊,语气坚定又有力:“遂意,别睡。看,是谁夺冠了。”
说不清到底是卿昕姐掰动了她的脸,还是陈遂意真的在那一瞬间获得了自己身体的掌控权。
总之,在那个刹那,她转了一点头,看见了硕大屏幕上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
他明明获奖了,为什么还在哭?
已经是世界冠军的周栖野,为什么还是那样脆弱又悲伤的周小狗?
世界陷入黑暗前的那一刻,陈遂意听到远远传来一声颤抖的问句。
“你看到了吗?”
48.
复健有多痛苦,陈遂意一笔带过。
她说苦痛不值得被歌颂,反复回忆只会让人更加难过。
周栖野噙着泪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许久,他才拭干眼角的泪,带着哭腔问她:“你,怎么坚持下来的?”
初雪落在陈遂意的眼上,模糊了她的神情,只剩下她平静却又坚定的声音。
“我想活着。”
哪怕这么狼狈地活着,陈遂意也不要死去。
她好像笑了,昏黄的灯光落在她的发间,那一刻陈遂意似乎又变成了神明,“我还有很多要见的人,我还有很多想干的事,我还有很光明的未来。我……周栖野,你还记得我和你说过的那个生死劫吗?”
周栖野怎么会不记得。
他下意识地低头,看向自己手腕上那串佛珠。
而陈遂意也随着他的目光往下落,说道:“我不允许它成真,所以我要活着。”
倘若陈遂意真的就此死去,父母的离开变得毫无意义。
如果荒唐的生死劫一语成谶,佛珠只会成为笑话,不是吗?
她明明什么也没说,周栖野却什么都懂。
越懂,越心疼。
他取下那串佛珠,递给她,压低声音温柔地说:“是时候物归原主了。”
陈遂意没有伸手接。
她摇头,笑得很轻松:“送给你,就是你的了。”
两人在初雪中对视。
周栖野想起她许诺那年。
灯光下郑重其事的承诺,她说要保护他一辈子。
当下,周栖野伸手,像当年那样紧紧将她拥入怀中。
“你当时为什么要送我那串佛珠?”
她沉默不语。
而他接着追问:“是不是为了让所有人都因此不得不偏袒我?”
她也许笑了。
不知道。
周栖野将脸紧紧埋入她的肩头。
任泪水纵流时,他听到她应了一声。
“嗯。”
49.
幸福的时候,人总是会怀疑这一切是不是假的。
特别是敏感多疑的周栖野,总是会在很多个瞬间不安地抓住陈遂意的手,生怕下一秒她就消失在自己的世界里,任由冰冷的现实嘲笑他一切都是假的。
“陈遂意!”
他叫她的名字。
每当这种时候,陈遂意都会握紧他的手,不厌其烦地、一遍又一遍地回应:“嗯,我在。”
多么幸福。
说是苦尽甘来也不为过。
又一个清晨,周栖野对着陈遂意傻笑,她却突然问他:“要不要回一趟鹿南?什么时候去看看阿姨?”
阿姨?
周栖野忽然感到很困惑。
对啊。
妈妈呢?
为什么自己已经很长很长一段时间,没有想起过妈妈呢?
在那个刹那,周栖野仿佛从幸福的天堂坠入了一个没有尽头的深渊。
往下坠的时候,他只觉得冰冷又恐怖。
眩晕的感觉袭上心头。
面前的陈遂意皱起了眉,担心地叫他的名字:“周栖野,你怎么了?”
你怎么了?
周栖野恍惚地看着陈遂意,那些刻意遗忘的记忆在此时尽然涌上心头。
妈妈。
周栖野无声地呢喃着。
一遍又一遍。
直到最后,不停下坠的周栖野看着陈遂意的眼睛,终于舍得把过去故意掩藏的残忍事实道出口。
“妈妈她,已经走了。”
50.
陈遂意终于理解了周栖野为何如此不安与敏感。
他从前不是这样的人。
无奈一次又一次无法挽回的离别将他推向截然不同的模样。
陈遂意在浴火中重生。
周栖野却永远困在了那条潮湿的雨巷。
他没有伞,只能任由死别始终湿了他的肩头。
大家都责怪他不坚强。
可陈遂意长叹一口气。
她知道,她明白,没有尽头的雨季能让一个人的生活有多绝望。
于是她伸出手,还给了他一次拥抱。
“周栖野,一切都过去了,未来会好起来的。”
周栖野无声地流泪,无声地点头。
他知道陈遂意在说什么。
周栖野知道她在对他说——
都过去了。
会好起来的。
我会陪在你身边。
陈遂意和周栖野会有光明的未来。
相信我。
51.
【陈遂意,你看到了吗?】
【嗯,周栖野,我看到了。】
从此,栖野神明和栖野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永远,永远。
-栖野神明番外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