蓁蓁在那传教士对面坐下,可对方依旧八风不动,甚至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那老韩亦沉醉在打铁之中,对她视若未睹,仿佛他不仅是个聋子,还是个盲人。
蓁蓁看看两人,忽地心头一动,慢条斯理地从衣衽里掏出赵谦寻御赐的罗刹酒。
这酒自她离宫后,每日都带在身上,为的就是有今日。
她把酒瓶轻轻放在桌案上,那传教士的眸子果然动了动,须臾变得炯炯有神,犹如黏在那酒瓶上般。
“神女,能把这酒分我一点吗?”
蓁蓁轻笑,原来他不是没听到。
她徐徐接上他神往的目光,断然道:“不能。”
传教士脸色顿时失望,抿了抿嘴,举杯饮酒,却觉杯中酒已不复先前滋味,又抬起眼,巴巴地望着蓁蓁。
蓁蓁故意勾着他,动作极慢地拧开酒瓶盖子。
霎时间,冲鼻的酒气扑散开来。
她被呛得咳了声,然那传教士却如闻仙酿,整个人嗅啊嗅啊,渐渐立了起来。
“神女行行好,就一口!一口!”
他不住咽着口水,面露央求之色,好不可怜。
蓁蓁在心里笑,面上却一本正经地摇头拒绝:“不可不可。不是本座小气不给你,而是这酒吧,是异族酒。
瞧,这瓶上还有写了行歪歪扭扭的字。本座也看不懂这些字是什么意思,万一是甚副作用,那本座给你喝了,岂不是害了你?俗话说得好啊,饭可以乱吃,酒可不能乱喝。”
“酒能有什么副作用?”传教士肚中酒虫被勾得涌动,说着就伸手要来抢。
蓁蓁藕臂一扬,“唉,你怎么还抢上了呢?说了,这酒不是寻常的酒,是异族酒!”
见她摆架子,传教士碧绿的眼珠轻轻一转,从腰间解下个圆球,递到蓁蓁面前,“神女,我用这宝物换你手中的酒,怎样?”
蓁蓁漫不经心地低眸,却见他掌心托着一颗鬼工球,象牙质地,散发着一股淡淡的凤仙花香,与她的鬼工球如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似的。
只是,眼前这颗还要小的多。
见对方目光被黏住,传教士愈发得意地道:“这鬼工球可以防蛇虫鼠蚁,在此地甚为有用,能换你这酒了吧?”
蓁蓁愕了愕,随即轻笑道:“你这球是从哪儿偷来的?”
传教士眉眼一厉,“怎么说话的?我这球乃大颂墨武将军亲赠的!”
蓁蓁错愕更甚,“你还认识墨武将军?”
传教士颇为自豪地:“那是,十八年前,我曾奉沙皇之命携礼前去大颂朝见康平皇帝,兜售我罗刹火铳时,与墨武将军一见如故,他就将此球赠给了我。”
顿了下,他忽然长长叹气:“只可惜,生意没做成。康平皇帝和墨武将军就都死了。那恶女人将我逐出大颂后,我就被辽王抓到了此地。不知何时能归故乡啊。”
说着,喉中一堵,鼻子一酸,竟要流下泪来。
蓁蓁听着听着,猛地,一个念头窜上心间。瞳孔微缩了下,她徐徐眯起眼睛看向那传教士,半晌才问道:“你可有向大颂皇帝献过短铳?”
传教士几分恍惚,怔了怔,深吸口气,却是问:“怎样,换不换?”
这般躲躲闪闪,避而不答,蓁蓁已十分确定,自己手上的酒,以及诬陷墨家的短铳,都是这个传教士送到大颂的!
好啊,今日总算是找到万恶的源头了!
“不、换!”
“为何?”
“三层的鬼工球有甚稀奇的,本座这儿还有个十层的呢。”
“我不信!你骗人!”
“骗你是小狗!”
蓁蓁说着,从荷包中快速取出鬼工球,用拇指、食指捏着,在那传教士面前一掠划过。
便在这时,打铁炉旁倏地发出“锵啷”一声,把蓁蓁和传教士吓了一大跳。
滚烫的铁水洒了一地,传教士霎时跳起来,连连叫道:“哦,上帝,真是见鬼了!”
那聋子急忙补救,之后又不停打手势向蓁蓁和传教士道歉。
传教士旋即冲他打个手势,意思是叫他专心,继续打铁。
插曲一过,蓁蓁转回话题:“本座就说你那球没甚稀奇的,还想骗本座的美酒!”
传教士脸色一阵红,近乎哀求地:“到底怎样,你才肯把酒给我?”
蓁蓁但笑不语,指了指那酒瓶上的异族文字:“你道这是什么意思?”
踌躇半晌,传教士一咬牙道:“那你须得答应我,一旦我说出这行文字的意思,你不能反悔。”
见他神色紧张,蓁蓁不由得蹙眉,难道这传教士知晓什么内幕?
忖量了下,她应道:“行!”
传教士压低了声音,缓缓地道:“这些字的意思是...”
蓁蓁连忙竖起耳朵倾听。
“罗刹帝国沙皇进献大颂陛下,缔结两邦友好。”
最后一字声落,那传教士怕蓁蓁反悔,一把抢过那酒瓶,仰头就是一口。
“嘶哈!上帝!哈哈…”
一连串叽里咕噜的罗刹话连珠似的迸将出来,惹得众人纷纷侧目。
蓁蓁豁然间心领神会,原来这传教士是怕自己知道此酒乃御酒之后,舍不得给他,遂一副神秘兮兮的模样,而不是他真知晓什么内幕。
望着满院,长长短短的火铳,她顿生几分恍惚。
苦苦寻觅的证据,到头来竟是这么一句轻飘飘的话,换做谁都不能接受。
就是这样一句官话,害得她家破人亡,多少英灵含恨九泉!
缓了良久,她才耷拉着双肩,起身出了火器房。
也忽略了背后一道炯炯有神的目光。
*
定州,大颂北方之边陲重镇,牢牢控制着幽燕之咽喉,乃史上兵家必争之地。
巍峨耸立的北城门紧闭,城关之上,将士林立,俨然是严阵以待。
此时,定州城秦王府中,赵君珩端坐在主位,阴沉的俊靥浮着两朵违和的红。
明眼人一看,就知他烧得不轻。
这一路上,寒毒反复发作,虽然黄宗羲与周琰都有准时给他吃药,无奈这位王爷是连多休息一盏茶的时间都不肯,马不停蹄,顷刻功夫也不肯浪费,疾驰前来定州。
是以,高热始终不退。
“王爷,先吃点东西,我们再商量下一步该怎么走。”墨筠端着滋补的药膳,从门外进来,恭敬地放在赵君珩手边。
见赵君珩一动不动,王云谏也劝道:“表哥,你好歹也吃点。打辽人也不差你这一碗粥的时间。我自接到你的信后,便一直在想办法营救长公主,无奈那辽人的火铳属实厉害。派去的人一个都没回来。”
墨筠也脸色沉重地附道:“才几年没交手,那辽人的火器已突飞猛进,如若贸然举兵,恐怕胜算也不大。不过,属下已暗暗从金陵调来硝矿,再有两日,陈束便能将神机营所需的火药备齐。”
赵君珩眉眼有片晌的茫然,似乎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他只是呆坐着,或许连自己身处何地,要做什么都不知道。
墨筠看得心惊,正欲重复一次,却见赵君珩那双桃花眸蓦地恢复了清明与凉薄。
“既无把握,就不必强攻。今夜,黄宗羲、周琰随本王潜入辽宫救人。你在此处接应。”
墨筠比谁都担心亲妹妹,但也不至于丧心病狂到拿妹夫的性命来开玩笑。
他立刻肃脸,头一次违背命令:“不可!王爷眼下最需要的是休息,而不是去救人!”
黄宗羲也劝道:“王爷还是在此处休息的好,救小姐的事情就交给我们!”
周琰也欲开口劝说,未料,赵君珩突然站起,身子猛然一晃。他忙去扶住,但只一刹那,又被甩开。
“本王心意已决,尔等不必再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