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瑞宁不住腹诽之时,赵宅的仆人送来了画卷。
赵君珩揭开锦盒,拿出画轴来检查。
蓁蓁好奇心起,凑过去粗粗一看,画上竟是一座树林掩映,古朴端庄的宅子。
宅子外,云水流肆,偶有舟楫过往。
儒冠羽衣,弈棋饮酒,投壶流觞,意态潇洒。
蓁蓁近日欣赏了不少赵君珩画的瘦西湖,只觉此画除了笔致更细腻外,还真瞧不出有甚特别之处。
她微微侧眸,却见男人的目光凝在画上,竟有几分痴迷,不由得更加好奇了。
“这是谁画的?”
赵君珩回道:“是前朝才子王维的真迹,‘辋川图’。”
“王维么?”蓁蓁小嘴儿一咧,颇为诙谐地道,“我还当他只欢喜‘红豆’呢。”
赵君珩失笑,伸指刮了下她的鼻梁,“那你可知人家还是个痴情种呢。”
蓁蓁明眸流转,笑道:“夫君很喜欢王维么?”
思及小妻子今晨的醋意,赵君珩审慎地道:“欣赏而已。”
“哦...?”蓁蓁拉长了语调,“常言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想来夫君与王维是一类人了。”
她固然敏慧聪颖,可赵君珩也不是吃素的,岂会听不出她在给自己下套。
可他还是笑了笑,大方地承认:“是,为夫也是痴情种。”
得到想要的答案,蓁蓁顿时满足得笑靥如花,喂了一瓤蜜桔给赵君珩。
“甜么?”
“甜。”赵君珩顿了顿,低声补了句,“不过,没你甜。”
觑眼打情骂俏的赵家夫妇,瑞宁在心里翻白眼:这大清早的,我招谁惹谁了?!
这时,赵君珩已重新将画卷装好,交给了他。
待人离开,蓁蓁单手支颐,凝睇着继续啜饮茶水的男人,“真不去探望探望人家章公子?”
“不去。”赵君珩语气笃定。
“嗐,也不知是谁之前巴巴地上赶着人家,这会子人家病了,倒是心肠比谁都硬!”蓁蓁咕哝着,见男人又飞来那种危险的眼神,连忙止住不说。
就在她以为赵君珩真的是冷硬心肠时,隔日晨起,瑞宁又来了,脸上依旧挂着大大的笑容。
甚至,比之昨日,愈发谄媚。
薄薄的唇在笑,疏疏的眉在笑,小小的眼在笑,就连唇上一撮儿小胡须也在笑。
“赵公子,我家少爷大好了。不揣冒昧,特命小的前来请赵公子与夫人前去府中做客。”
蓁蓁不由得惊奇。
昨日还言,大夫束手无策,今日便大好了?!
难道章择端是被赵君珩用一幅画治好的?!
当下愈发好奇起来,她忙拉着赵君珩道:“章公子大好,我们当然要去赴邀,表示祝贺。”
赵君珩宠溺地看她,将那小手拿下,改为牵在手里,而后让瑞宁带路。
*
东关街,扬州城里最热闹的街道,东临大运河,店铺林立,行当俱全。
章家小苑就在这条街上,东西三轴,前后三进。宅子虽不大,然亭台楼阁,假山流水,应有尽有。
蓁蓁被赵君珩牵着,行走其间,观其布局,娇靥渐渐露出诧异之色。
她侧眸看向赵君珩,只见他眸中亦含着打量。
显是也注意到了章家小苑的别具一格。
这里,与郑太后的来仪殿一样,均是按照伏羲六十四卦方位建造的。
此等巧思,必定大有文章!
莫怪赵君珩会主动结交章择端,看来也是别有用心的!
揣测间,跟着瑞宁七拐八拐,过了三进庭院,而后来到后厅。
瑞宁隔着屏风喊道:“少爷,赵家公子与夫人来了。”
屏风后立即传出章择端的声音:“快请进,快请进。”
瑞宁道:“少爷身子刚好,见不得风,请两位随我去东书房。”
赵君珩颔首。
三人转过屏风,只见书房门大开,阳光洒了半室斑驳,暖意融融。
章择端坐在房内榻上,穿着儒生衣巾,面容仍显憔悴,一双清眸却是湛然若神。
他笑吟吟地起身作揖,请赵君珩与蓁蓁入座。
耳听着赵君珩与章择端闲谈叙话,蓁蓁开始暗暗打量起此间书房。
只见屋内琳琅满目,皆是诗书典籍,几上桌上均摆着文房四宝。
北墙壁挂着一幅芍药画,画上芍药花瓣深红,每瓣拦腰都描着条金线,甚是娇艳。
画下的黄花梨香案上则供奉着一座珐琅贴金坐莲观音铜像,铜像两侧摆着鲜花与水果。
蓁蓁再次往上看那画,忽又发现左上角题着一首诗。
“久居庙堂老无力,放归端花主恩饶。十年尘梦空驰逐,一日天工入画描。”
落款是“章知晋病中所作”,一笔一划,如剑如戟,力透纸背,直欲破纸飞出一般。
目光凝在“天工”二字上,蓁蓁心口突地一跳。又联想到赵君珩近日种种反常,直觉此画与“天工巧术”有着莫大的联系。
于是,她愈发凝神去看,期待能在画上寻得有关“天工巧术”的蛛丝马迹。
章择端察觉到了她专注的视线,微微一笑道:“赵夫人似乎很喜欢那芍药画?”
突然被点名,蓁蓁一凛,讪讪地回道:“是,我瞧那芍药花不常见到,甚是稀奇,不知是甚品种?”
章择端但笑不答,转眸看向赵君珩,“赵兄可识那芍药花?”
赵君珩瞥眼墙上的画,沉吟道:“在下斗胆乱说,请章兄勿怪。”
章择端和朗一笑:“我知你心,但说无妨。”
赵君珩道:“此芍药花名曰‘金带围’。”
此言一出,蓁蓁便察觉到章择端眼中明显地亮了一亮,看向赵君珩的目光充满赞许与欣赏。
想必是赵君珩猜中了。
“本朝仁宗年间,韩魏公镇守扬州,在那大明寺的花圃中见到一株芍药开了四朵大花,花瓣深红,腰有金线,极是漂亮,十分欢喜。又见花有四朵,便想再请三人一同赏花。
请的便是扬州城里出了名的才子,王禹玉、王介甫以及令尊。
宴请之日,这三人谈吐隽雅,见识渊博,韩魏公不禁大为倾倒。欢喜之下,将四朵金带围摘下,往每人头上簪了一朵。后来,这四人皆官拜宰相。”
章择端听罢,又惊又喜:“赵兄所言不差,后来家父与另外三公皆官拜宰相。”
赵君珩眸光再次转向那画,
“不过,从章相所题诗句来看,只怕远没有簪花时的那份雄心了。想来,当年墨家之事,属实对他打击不小。知音枉死,何等无奈,一腔愤激,满腹委屈,也只能挥毫发泄而已。”
听罢,章择端脸上笑容肉眼可见地消失,眼里藏着微不可查的激动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