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池衿回到蓬莱的第一夜。
于是他辗转反侧。
看着屋内熟悉的装饰,池衿不免有了几分恍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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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一世。
他在这山上苦守了二十年。
满打满算,前世的池衿与阮蔚相处不过三年余载尔。
那时恰逢十方大比,他来得晚,蓬莱正好错过。
十方大比时,魔界和通州早已摩擦不断。
丰无涯和各位师叔轮番出岛,加固海上的幻境封印。
池衿并没有得到一个很安稳的启蒙环境。
师祖们捏不住劲,丰无涯忙着四处剿魔,偶尔才回宗一趟,日常早功揍人的重任便落到了大师兄和二师姐身上。
他俩可会下狠手了。
原本的分配是萧玄同揍池衿、常怀瑾。
阮蔚揍握瑜。
但当时池衿上山时年纪不大、防备心又重,萧玄同那冰坨子完全带不动他。
池衿话少,萧玄同冷脸。
饶是常怀瑾在中多有协调——
一天下来,他俩也说不上三句话。
而常怀瑾、握瑜两人自己都还在被捶打,剑法完全不入门。
经过朝见调整。
于是,又换成了二师姐教他练剑,带他入门练气。
阮蔚手黑心狠,每日早功就先结结实实的揍他一顿,然后就让池衿说说练剑(挨揍)的感想。
池衿不开口挨揍,说不出正经感想也挨揍。
在她的细心教导下。
池衿这种阴暗小蘑菇都忍不住咬牙切齿的真心愤恨。
他都怀疑二师姐是因为对四师姐下不去手,才专门换了来揍他的!
时间是个很快的东西,滚滚长河永远都在向前奔流,没有再回头的时机。
春去秋来,蜉蝣一夏。
池衿只觉得一眨眼。
原本永远都会在自己身边的,那样鲜活的、口齿伶俐的、此生立志要成为第一剑修的二师姐——
忽然变了模样。
她沉沦进情爱里,为此抛头颅、洒热血。
这种变化来的太快。
直到她死亡,池衿都没缓过神来。
师姐去的太早,早到谁都没有做好心理准备。
那也只是开端。
天下大变——
大师兄死在归途,四师姐为师姐而下山,三师兄去寻她,他二人同殉蛮荒。
蓬莱封山。
池衿入魔,明明他没出过山。可天下人仿佛是忽然发现了他身体里的魔族血脉,天命之子集结正道,声势浩荡的要来蓬莱剿魔。
为了不牵连蓬莱仙宗。
池衿想离开这儿,回魔界去。
是骤然出关的丰无涯阻止了他,“去哪都是一样,就留在家里吧。”
话中感念万千。
似有玄机。
师尊眉眼温和,笑意融融,仿佛此时的池衿不是人人喊打的魔修,只是他唯一活着的小弟子。
他失去了四个弟子。
却又好像没有失去般淡然。
可池衿知道,师尊常常会避开所有人去二师姐墓前、他也会长久的凝视着二师姐留下的幽荧、大师兄的玉牒碎裂时师尊颤抖的瞳孔、三师兄四师姐灭村的消息传回来后,师尊沉默着抚摸池衿的头。
那是师尊亲手养大的孩子啊!
他怎么会无动于衷呢。
池衿长久不语,直至垂泪。
他留下了。
正如丰无涯所说,去哪都是一样的。
天命要拿蓬莱弟子填坑。
于是不论池衿去哪,他身上蓬莱仙宗的戳早已盖下。
死亡成为既定的事后,他还不如多在蓬莱待些日子。
其实握瑜临行前来找过池衿。
握瑜说,“我要去蛮荒了,你一定要看住常怀瑾,让他别来找我。”
池衿望向她,手中命盘攥得极紧。
他过了许久才开口,“四师姐,下山后……你就回不来了。”
“我知道。”
握瑜干脆极了,她那种是十年如一日的人,时间在她身上留下的变化极小。
如初见时所说。
握瑜就是这样一个少有的、冷若冰霜的姑娘。
她执拗、也直接。
池衿也明白。
正因如此,二师姐才会放心的将那个任务交给她吧。
池衿,“好。”
得了他保证,握瑜放心的向蛮荒去了。
但池衿食言了,他没有拦下常怀瑾。
他知道。
这是既定的。
常家双子的死亡。
但,池衿试图拦下别的,他掐指一算,便在山下等来了准备夜间渡船的常怀瑾。
池衿指着他怀中银光,轻声道:
“三师兄,你可以去,但你不能带走幽荧。”
“幽荧,该留在二师姐身边。”
他于心不忍,“你最好,也不要离开蓬莱。”
池衿伸手要夺。
常怀瑾一掌甩开他,双目赤红,他其实早有堕入心魔的征兆了,他怒吼:“让开!”
“不让我带走幽荧,可以。那你告诉我,为什么?!”
“常握瑜可以摘师姐的碑铭,她可以自请下山,凭什么,凭什么我不可以?!”
“大师兄能去通州替师姐送东西,握瑜总说她能看见师姐,你也是一副万事知之又不可泄露的模样!我呢?!凭什么只有我什么都不知道,只有我什么都不能做,是因为我不配吗?!”
这是池衿第一次见常怀瑾的疯魔样貌。
在他的记忆里,三师兄永远是噙着一抹笑意的。
似暖绪清风般的一个少年人,竟然也会被逼成这副可怜像。
池衿试图解开他心结,“不,二师姐这么做自有她的道——”
“不说就让开。”
常怀瑾打断了池衿的话。
他面上很冷,冷的池衿无比悲凉。
浮猋剑光闪烁,青色剑影瞬间指向了他常常忍让着的小师弟。
池衿怔怔。
半晌。
他顺从的让开了路,没有再要求常怀瑾留下幽荧。
这更让人无力。
常怀瑾呵了一声,“……我就知道。”
“只要提到这些,你们就成了哑巴,你们将这些事守得比什么都严。你们谁都不会告诉我……谁都不会。”
少年青衣、束发,发间白色绸缎随风扬起又落下,在夜色中拉出好长一道白幕来。
海风是湿咸的,少年一双凤眸被这风掀出点点水意。
常怀瑾回头,他眉间心魔红影闪烁。
他自嘲般笑笑,“池衿,我不是怪你。”
“是师姐在怪我。”
常怀瑾喃喃自语,他声音像陷进了这海天月色里:
“这是应该的……我也恨自己,我恨啊——我恨自己没有打开盒子看一看,就这么把师姐的救命草药拱手送了人……”
清淡语调下,蕴藏了浓浓自弃意味。
那时师姐已说不清是第几次因救傅弈受伤了,被二师叔关在房内自省静养。
常怀瑾常去寻她谈天,替她解闷。
偶尔会聊到傅弈。
师姐听闻傅弈中毒,性命垂危,便起身去寻了盒子,委托常怀瑾送去。
常怀瑾时常替师姐跑腿,他虽鄙夷傅弈,却向来很听阮蔚的话。
她叫他去,他便去了。
而当师姐的噬心蛊再一次发作,崔晏君满屋子寻药救人时,常怀瑾才知道。
他送出去的那个盒子,是阮萳之替阮蔚寻来的救命草药。
那日,师姐死了。
常怀瑾便也如疯魔一般困在了那日——
池衿张口,却来不及再劝。
常怀瑾已乘舟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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罪人独守记忆,这是世上最苦闷的刑罚。
池衿其实不常回想。
他不太敢。
只因每每回想,便有无数恨意涌上心头:对天命的、对通州的、对魔界的、对傅弈和那些自诩正义的宗门世家们的……
他要恨的人太多了。
池衿垂首,久久地凝视着左手束袖。
忽然。
清铃晃动,一阵馨香沁入鼻间。
窗柩处被大力推开。
冷风扑面而来——
少女嗓音淡淡,“池衿。”
阮蔚顿了顿,望着房内端坐着、满脸恍惚的池衿。
她缓慢开口:
“今夜下雪啦。”
她露出个笑,直接跃进屋内,将池衿拉出门来。
阮蔚指着天边道:
“蓬莱的雪,比苍山好看吧。”
这是再简单不过的一句话,也是令池衿瞬间心神失守的一句话。
月色照在少女柔和脸上,晶莹雪花点点落下,点墨般晕在了她发间、脖颈、腕间,那是与她姿容相衬的洁白神韵,神女噙笑,显得这画卷无比灵动。
池衿久久地回不过神。
他无比清晰的感受到自己心头巨恸。
月光、雪色。
天下美景皆汇聚于此。
可池衿挪不开眼去看月、看雪。
在他陷入过去时,一次次,永远都是阮蔚将他拉了出来,她将他拽回这一世浮沉里。
他想。
谁能忍得住?
海色、月色,可谁能不爱绝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