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的院子格局都大差不差，吴二白在距离这边不远的另一个院子里。那处院子的大门敞开着，进门有个石质的小照壁，被推着绕过去，她就看到了吴二白。
吴二白手上翻着份文件，那文件没带封皮，只用白色塑料的夹子夹着，大概对他而言那并不是什么重要文件，桌上还有两份，也都很是随意地摊开放着，占了小半边的桌子。
见九惜被推进来，提前回来候在吴二白边上的瘦高个儿先示意伙计把人推过来，随即低头，小声开口，“二爷，人来了。”
推轮椅的吴家伙计按照自家老大哥的意思把九惜推到石桌另一边，跟吴二白面对面，锁好轮椅便麻溜退场。
随手搁下手上文件，吴二白捡了边上的折扇推给九惜一杯茶。九惜捏住茶杯，未及道谢，那边尊口一开，出声就是重磅炸弹。
她从进门到现在两分钟不到，那边开口第一句话:你和汪家有关系，是，汪家人？
本准备礼貌性道声谢的九惜略微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很快明白其中关窍，抚在茶盏上的手指松开，一双黑眸直直看向对面吴二白。
吴二白也在看她，二人对视，两双黑漆的眼，除了倒映其中的影子之外，再无其他。
打破沉默的是个长嗝。
弯腰塌背窝进轮椅里去，九惜一手揉着腹部一手去拿眼前的茶，“刚刚吃的有点撑，二爷别介意。”
“不妨事。”吴二白出声，然后直奔主题。
他取了手机翻出两张照片给九惜，那两张照片上是一连串相似的图标，不怎么清晰，能看出来都是从别处拓下的拓图。
那图标是九惜很熟悉的东西——羊角山那会儿她使用的标记，无邪和胖子曾说要拿去查她来处的凭证！
那会儿吴二白也在羊角山的，当时的情况，他也算是救了她的小命。
以无邪的好奇心和行动力，吴二白应该在那会儿就猜到是什么情况了——问句话而已，能费多点功夫，更何况，现成的资料库小吴没道理能错过的。
她相信无邪去问的时候并没有多说什么，但对上这种人精，那会儿的小吴，能瞒的下多少事儿？吴二白当时就该猜的八九不离十了，事后稍微花点时间查一查、捋一捋，该知道不该知道的也就都能知道了。
九惜瞅着对面的人。
知道我姓汪，他们这些人居然能忍这么长时间不动手，还容我跟无邪混一起……真是难为他们了！
当然，最合理的解释是他们想拿九惜作饵钓鱼，又或者还有其他的更具利益的打算。就钓鱼而言，他们确实是钓到了——来拿九惜的那几个汪家人，那几个没追几分钟就没影儿了的，很难不让人怀疑是被吴二白的人给截下了。
吴二白在这个点露头，而且是来谈合作而不是一刀秒了她的行为其实很有意思。吴二白他们要对付汪家，要利用九惜，且确认九惜跟汪家不对付。
这么说汪家那几个里边儿，有人开口了？能让他们开口，啧，叔叔辈儿的就是有手段啊！
九惜如此想着，嘴上则随意问道：“二爷想问什么？这玩意儿的意思我倒是记得清楚，但若想问其他东西，那您估计要失望了。您也知道的，我之前忘了很多东西，汪家基地的事儿真没记起来多少。”
“那就先说说这个。”吴二白点了点手机屏，随口道。
九惜点头应声，想了想就道：“这是汪家用来指示方向和距离的标记，向上指北…… ”
说实话，对面这个回答和她预想的很有些偏差。关于那些小箭头的含义和用处，九惜能肯定吴二白他们已经摸的差不多了，就算有不对味儿的，顶多也就一些无关紧要的点。有没有都无所谓的东西，没人会在意它代表意思，所以他问这问题的目的很显然不是真想听她说这些小箭头。
“只指回去的路？”
“嗯，对。如果确实必要的话，回去的时候好像是会用双线箭头重复标记。”九惜淡定回他，又问：“二爷来找我难不成只是为了这个？”
吴二白没答，只道：“看来我们没走眼。”
估摸着对面说的是认定她为汪家人一事，九惜浑不在意，点头附和，“确实没走眼。”
面对吴二白这类人，在这种事情上找补掩饰，没什么用处不说，还掉价，倒不如大大方方认了，省时省力，也好继续下一步。
她说完端了一下茶杯，发现里边茶水没了，便自己动手又添一杯。
九惜大大方方没丝毫抵触的回答，使得吴二白原本平静淡然的神色间有了些许异样，疑惑，还藏了一点点的惊讶。
一口干完自添茶水，却发现对面没吱声的九惜不由抬眼看过去，与吴二白对视，她没怎么费力就捕捉到了藏于对方眼中的困惑之色。
困惑？他在疑惑什么？刚才那几句话有什么好疑惑的？我是汪家人这么难理解吗？不至于吧，什么东西导致他有了这种疑惑？落到他手里那几个汪家人吗？说起来我现在应该确实不在汪家的人员名单上，不过，现在这个时段汪家内部的人员名单也不是他吴二白能拿到的吧。
正想着，又听吴二白道：“有兴趣讲讲你是用什么法子脱离汪家的吗？”
脱离……当年墨脱那片山啊，山很白，银装素裹，风很柔，雪花耀眼，遇见的人……遇见他们却实在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
她感叹，留了两年多的头发被风吹动，几绺发丝扒到了脸上。
九惜眯眼，起风了。
当空的太阳被云团遮住，投下大片阴影，徐徐袅袅的风变得烈了些，吴二白面前摊开的文件呼啦啦翻过几页。
九惜收神，盯着吴二白，“二爷找我来，到底是想谈什么？还是说二爷您只单纯是想来听八卦的？”
“自然不是。”吴二白看一下翻过几页的文件，随后抬头，笑眯眯开口，“我想请你，帮我们，对付汪家。”
哈，果然！
九惜仰头往轮椅椅背上靠了两下，而后低头看向对面吴二白，“请我？二爷，您这用词，怎么感觉我好像离入土不远了？您该不会是想让我去汪家基地吧！”
吴二白沉默一瞬，随即点头，掷地有声，“是。”
九惜：？？？
好家伙，这老头儿想杀我，谋杀！
“昨晚上去你院里的那几个汪家人，有个姑娘，和你长得一模一样，她伤了腿，连夜跑了，这会儿该和同伙在……”
吴二白停住，他旁边瘦高个儿无缝衔接，“陈家湾，离这边五个钟头的车程。”
“她们身上都带着枪伤，没法去医院，躲到一家民宿去了。”吴二白说完看着九惜。
神情像极了等待学生答题的家教老师！
和我长得一样的……这种事吴二白没必要骗人，所以说那晚趴墙上放冷枪的其实是我自己？
那间房房顶到树那边，顶了天也就二十米……
九惜眉头不自觉皱起，“你想让我装成她进汪家去？”
吴二白点头。
九惜登时有些无语，她抬手指了指自己，“我，三十了，她，你知道她多大吗？十五岁！她都没长开呢二爷。”
吴二白这时却抓住了另一个点，幽幽道：“你认识她？”说完没多会儿，又道：“她是你妹妹？你之前找的人是她？”
“没有，不是，我没妹妹。”九惜张口就来，麻麻溜溜堵回去，又道：“汪家那些杀手，该怎么办就怎么办，二爷受累，要没别的事我就先走了，还得去找大黄小黄。”
一口气说完，她也不等吴二白那边出声，笑吟吟看着吴二白，“二爷回见。”
去汪家基地？你看老子疯了没！还去卧底，卧个吊！这老头儿最近肯定看无间道了！
吐槽归吐槽，九惜对吴二白这个行为是持怀疑态度的，一是她想不明白吴二白为什么会觉得两边能达成合作，其次便是让一个身份漏成筛子的人去敌方当卧底，是真不怕她突然反水了？还是有别的挟制手段？
她想不通，本能想要退出，不过，陈家湾倒是可以去一趟。
九惜拒绝参与是在吴二白意料之中的，这种活儿，明面上来看，是只有自愿参与才有用，不过有些小手段，使一使也无伤大雅。
“送她回去，东西带上，别忘了那俩小家伙。”吴二白开口，边上的瘦高个儿应声抬腿往后院走了，“你可以再考虑考虑，条件随你开。”
九惜还没出声，就听两声熟悉狗叫，抬头看过去，就见瘦高个带个牵俩狗绳的伙计往过来走，俩黄狗见着九惜尾巴直接抡成了两朵花。
“你的刀。”瘦高个儿把手里的东西递给九惜。
他拿过来的是被九惜当暗器扔院子里那把谢家古刀。
“谢过二爷。”九惜拿了刀，真诚致谢。
“今明两天我都在这边，你要想好了，我们随时可以谈，条件随你开。”吴二白如此道，说完看一眼瘦高个儿，“送她回去吧。”
瘦高个儿应声，喊了个伙计送九惜出门。
说实话，这么轻轻松松就走了，跟九惜预想的场面差了十万八千里，不过，吴二白没干多余的事情倒是让九惜对他的观感好了不少。
被吴家的伙计推着往外走，快过大门前边那小照壁的时候，一个人大步走了进来，边走边道：“二爷，马季媳妇找他，说有急事，他让我把这个给您带过来。”
进来的是沈豹，一手提着药箱子，一手拎着两册文件，那文件依旧是塑料的夹子夹着，目测有个二十五六页的厚度，外侧那本的首页夹着几张五寸的黑白照片，边沿泛黄看着有些年代了。
沈豹走过去，那伙计把九惜的轮椅回正，推着她继续往外走。
才走出去没两步，九惜忽地转头，直接从轮椅上翻起来，一个箭步冲向沈豹。
突然被人大力捏住手腕，沈豹吓得一哆嗦，不过他毕竟不是普通人，受惊的第一反应不是尖叫开骂，而是反击。
颇具分量的医药箱兜头砸过来，九惜抬起手臂挡了一下，手臂与药箱磕在一起，碰撞传来的痛感让她略微恢复了点神智，抓着沈豹力道刚松了些，便觉手上一空。
本该在吴二白那边的瘦高个儿这会已经到了九惜跟前，沈豹被他拉到了身后，连同那两本文件。
“卧槽，谁啊？”沈豹捂着手腕神情有些扭曲，待看清动手的是九惜之后忍不住骂道：“你他娘的想干嘛？要啥你说啊我又没聋！嘶……”
一时间整个院子里只剩下了沈豹的叫唤声。
石桌边吴二白合了桌上文件，抬头，淡定出声，“怎么了？”
“照片，那张照片……照片给我，看看照片……”九惜盯着瘦高个儿身后摔在地上的文件，声音发颤，语无伦次。
还在戒备的瘦高个回头看眼吴二白。
“给她，你带小沈去看看手。”
瘦高个应声，把文件捡起来抽了照片给九惜。
九惜双手去接那张照片，黑白的老旧照片，薄薄一层，似有千钧。
见九惜颤手接了照片，瘦高个再度回头看向吴二白。
吴二白整了整桌上的文件，拿了几本走过来，“带小沈出去。”
瘦高个点头，接了吴二白拿过来的文件，顺手把自己手里的两本放到他手上，带沈豹往大门外走的时候捎带手撤走了给九惜推轮椅那伙计。
那三人出了大门，吴二白的目光就落在了九惜身上。
双手捏着照片的人身体抑制不住地颤抖着，浑身上下散发着不容忽视的震惊和激动，让人一眼就能看到的难以置信，以及压抑着的害怕、惊恐。
他们在原地站了很久，久到吴二白开始闻到一股血腥味，九惜腿上的伤裂开了！
“这照片你要想要可以拿走。”吴二白开口，捡了沈豹扔下的药箱子，“处理一下伤？”
听到吴二白的声音，九惜终于抬头看向他。
她红着眼，声音发涩，带着无法忽视的哽咽，“这是哪儿来的？这照片你们从哪里拿到的？原件呢？原件在哪儿？还有吗？还有其他的吗？”
刚才透过文件夹的塑料封皮扫那一眼，九惜还以为这是张老相片，但拿在手里才发现并不是，这是张新的，一比一印出来，有崭新的塑封和干干净净、印有传媒公司商标的底面。
“你认识照片上的人？你想问的是哪个？”
九惜手指捻过照片，最终停留在右侧靠上那处的一个侧脸上，“她是谁？她在哪儿？你知道她叫什么吗？我想知道她是谁，她在哪儿。”
那照片是在一个光线不怎么好的房间里拍摄的，九惜能看出房间里边属于十一仓特有的味道。照片的主体是一个穿着老款工服，胸口处印着十一仓标志的女人，她手里拿着一份打开的文件，偏着头冲着镜头在笑。在她侧后的位置还有一个正在挑选文件的人，那人只拍到了一个侧脸，但就这个不甚清晰的侧脸也足够九惜认出她来——九惜能肯定，后边这个人，这张脸，是她妈妈！
是现实世界里那个会骂她、会哄她、也会在气急时给她来顿竹板炒肉的老妈！
她盯着那照片看了许久，终于抬起头来，眼眶赤红，眼里蕴着泪花。九惜看着吴二白，看着那双沉静冷然、没有映射出多少情绪的眼睛，妄图在其中找到一点自己想要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