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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关上后,江旭望着谢阳蛰歪了歪头,“谢哥,所以人为什么要定这些稀奇古怪的复杂规矩啊?”

谢阳蛰不答反问:“江旭,你觉得自己是人还是兽?”

江旭笑着回道:“以前我一直觉得自己是兽,段婶他们那样的才是人,可是见到你们后我就有点分不清了,虽然是不同物种,但我们明明是一样的,你们却都说自己是人。”

说起这个问题,江旭又道:“不过翟萨和谢哥你们不同,她跟我一样,我们都是兽,只不过她很会装而已。”

是人是兽这个问题充满了哲学性,而谢阳蛰清楚江旭无法理解哲学这种过于弯弯绕绕的东西。

他沉思片刻,问了和这个话题相差十万八千里的问题,“江旭,我们对你来说重要吗?”

江旭点头,“重要呀,不然我为什么和你们待在一起。\"

谢阳蛰又问:“那如果有天我们死了,你会为我们难过和哭泣吗?”

江旭不假思索地回道:“我会难过,毕竟我很喜欢你们,可我不会哭泣,死了就死了,就像......”

他翻了个身,仰躺在床上,手伸到半空中似在抓握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又像在和什么人牵手,喃喃道:“就像小时候,我喜欢的兔子被狐狸吃了,喜欢的小鸟被蛇吃了,喜欢的哥哥被人杀掉了......我会杀了杀死你们的人,帮你们报仇的。”

谢阳蛰继续问:“然后呢,报完仇做什么?”

江旭望着头顶暖黄的灯光,笑着答道:“兔子尸体会被偷走,小鸟不会留下尸体,但你们和哥哥都是人,所以我能留下你们的尸体。”

“我会看着尸体一天天腐烂生蛆,我不会赶走蛆虫,会任由蛆虫将你们啃噬殆尽,露出皮囊和血肉下的骨头,然后我会把重要的头骨珍藏起来,想你们了就看着头骨同你们说说话。”

谢阳蛰觉得自己似乎知道了什么,随口问道:“你就是这么对待你口中的哥哥的?”

江旭点头,“嗯,阿诺告诉我人会把喜欢动物杀死做成标本,所以我觉得我也可以收藏自己喜欢的人的尸体,甚至我还不会因为喜欢而杀死他们,我喜欢他们活着时灵动的模样。”

人把动物做成标本是不争的事实,谢阳蛰无法反驳这件事就自动略过。

他思索片刻,继续问道:“江旭,你是怎么认识那个哥哥的,那个哥哥又为什么会死?”

江旭初来总局时什么都不懂,一直由金槐手把手教他,可没教几年,金槐就下放去了刊省分局。

金槐离开后,总局高层就如何继续教导江旭提出了很多种方案,其中最离谱的一种是让江旭戴着禁制颈环,像普通小孩一样去学校上课。

那个时候,端木随否决了高层的所有提案,又指定刚通过三队考核、重获自由身的谢阳蛰来教导江旭,采用和金槐一样的单独教导模式。

可鉴于谢阳蛰曾经是传销头目,又极其擅长给人洗脑,还有过将人的自尊心与羞耻心完全抹去,彻底驯化成兽的骇人行为。

被端木随拒绝方案的高层们也联合起来拒绝了端木随的提案,双方僵持了半个月才勉强各退一步。

即由谢阳蛰担任江旭的老师,但禁止二人做固定搭档,避免长期接触下,谢阳蛰会通过话术彻底带歪本就没什么人类三观的江旭。

几年下来,谢阳蛰都在断断续续地教导江旭,他教江旭理解人类的思维模式,如何遵守人类的社会规则,以及怎么钻规则的漏洞空子。

他从没想过曾经思维和野兽无异的江旭是如何接触到人类的,今天突然就有点好奇了,索性借着江旭口中那位已死的哥哥试探一下。

江旭学了很多人的弯弯绕绕,但学得不算深,他不觉得谢阳蛰这话别有目的,眼睛怔愣地望着天花板,似是陷入了回忆。

“那是一天下午,我在小河里洗澡,哥哥突然就闯了进来,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人类,当时哥哥很激动地跑过来跟我说话,可惜那时候我还不懂人话,所以就带他去找姨姨了。”

“姨姨告诉我,哥哥是误闯进来的,我要不想哥哥死的话就送他到山口吧,我不想哥哥死,送哥哥到了山口,结果哥哥不让我走还把自己的上衣脱给我,拽着我跟他回了村子。”

“村子里的人看到我很惊讶,但是都对我很好,尤其是哥哥的妈妈,我叫她段婶,我要没记错的话,那天她给我洗澡,换衣服,梳头发,还给了我很多我以前从未吃过的好吃的。”

“不过当时我出来太久了,阿诺他们以为我出事了就带很多兄弟过来围了村子,我挺喜欢哥哥的,想带哥哥一起回去,但阿诺他们不允许,我这才一个人骑着阿诺回去。”

“回去后,我缠了姨姨好久才让姨姨同意我带哥哥来山里玩,然后我就经常骑着阿诺去找哥哥,或者哥哥自己来初遇的河边等我们。”

“等阿诺也和哥哥熟了,我们三个经常一起玩,我的人话就是哥哥最先开始教的,名字也是他取的。”

“哥哥说我无忧无虑,笑起来像小太阳,又因为第一次见我时我在河里,想用河给我当姓,本来都决定好了的,但哥哥说河不好听又给我改成江了。

“他问我叫江旭好不好,我挺喜欢这个名字的,姨姨也同意我叫这个名字,那天之后我就叫江旭了,至于哥哥怎么死的......”

江旭突然正对着谢阳蛰坐起来,同他对视片刻又有些遗憾地低下头去,“我不知道哥哥怎么死的,那天哥哥像往常一样来河边找我,可等我和阿诺到时哥哥已经死了。”

“阿诺就是那个时候跟我说可以把哥哥的尸体留下来的,可哥哥破破烂烂的,躯体的骨头都碎成渣了,只剩脑袋是好的,我只留得下哥哥的脑袋了。”

江旭说话的语气很难过,可在谢阳蛰听来他难过不是在因好朋友死去,而是失去一个喜欢的玩具。

只听江旭继续用失去玩具的难过语气讲述着,“那天山里还来了很多背着包的怪人,他们看到我骑在阿诺身上还拿着哥哥的头,立马用手指着我们说了很多我听不懂的话,还攻击我和阿诺,不过他们很弱,被我和阿诺轻松反杀了。”

“我和阿诺把这些人的尸体带到姨姨那边,姨姨告诉我们这些人是从另一边过来的,哥哥大概率也是这些人杀的,那天我很生气,我要报复那边的人。”

“虺姐帮我出的主意,她说可以用毒毒死那边的人,她找了很多很多毒虫过来把这些人啃得面目全非,阿喜哥又在他们皮下塞满了小毒蛛。”

“不过赤地爷爷说我们都是小儿科,还帮我们找蛆虫藏入那些人的骨髓中,最后吊在姨姨弄得水坑里泡了几天才丢到那边的山口去。”

“过了几天,伽雅姐回来告诉我们说我们毒死了很多人,所有碰过尸体的人都瞬间死了,剩下的人还傻傻地想用火烧掉尸体,然后又被产生的毒烟熏死了很多。”

“这件事让我觉得人类真的好弱、好容易死啊,我决定像姨姨庇护我们一样去庇护哥哥村子里的人,我真的很喜欢他们,尤其是哥哥和段婶,可惜我没庇护几年金队就来了。”

“金队他身上的味道好香,我真的好喜欢,而且金队人也真的好好,他说他能帮我庇佑村子,还说只要我跟他走就能一直闻到花香。”

“虽然金队这话是骗我的,他没让我闻几年香气就去刊省分局了,不过我挺喜欢这里的,也不后悔来这里,就是不知道相慈宁他们有没有好好听我的话,不听话惹姨姨生气的话可是很恐怖的。”

江旭说着抬头看向谢阳蛰又重新笑了起来,笑容如他口中的哥哥说的那样,灿烂得像个小太阳,可惜这个小太阳给不了人温暖,反而总是吓人。

明明已经成年了,但江旭这张脸看起来只有十五六岁,连身高也是如此。

如果是天生长成如此就算了,可这副模样是江旭服用大量偏方和抑制药物的结果,为此还好几次闹到去医院急救。

谢阳蛰本来只当江旭有奇怪的癖好,可听完这个故事他反而不理解了,无论他怎么想都想不明白,江旭这么做的理由是什么。

“江旭。”谢阳蛰问,“你当年为什么要吃那些药?”

江旭歪了歪头,“谢哥,什么药啊?”

江旭说话鲜少绕弯子,谢阳蛰知道他是真没听懂,直言道:“你以前为什么要过量服用抑制生长的药物?”

谢阳蛰随便猜了猜,“有什么执念,还是单纯不想长大,喜欢自己的少年模样。”

“我自己也说不出为什么,可就是想那么做。”江旭伸了个懒腰,发牢骚似的继续说道:“哥哥以前总跟我说要是可以一直这样就好了。”

“他说他不想长大、不想一周五天去那么远的村子上学,更不想以后结婚生子,为了孩子外出打工,他想就这样跟我和阿诺在山里一起玩下去。”

“后来哥哥停在十五岁,永远不会再长大了,我当时生气哥哥被人杀掉了,可报完仇后我开心哥哥的愿望终于实现了,他能永远跟我和阿诺在山里一起玩下去了,但是......”

“除了我和阿诺,村子里的人都不开心,尤其是段婶。”

他似是回想起当年的场景,少年样的脸上露出更加年幼的、近乎野兽的懵懂,“段婶哭得很厉害,我不知道段婶为什么哭,我不想她哭然后就告诉她我杀了很多那边的人,我已经帮哥哥报仇了,她不用再哭了,可是段婶反而抱着我哭得更厉害了。”

“我不喜欢段婶哭,可段婶就是哭了很久,她说我不能这么做,说哥哥在天之灵不会想看到我做这些事的,还说她已经失去哥哥了,不能再失去我了,还说我要就这样长不大就好了,这样我就不会被人抓走了,然后......”

江旭顿了顿才道:“我跟金队走的那天段婶又哭了,不过她是抱着我一边笑一边哭的,她说我跟金队走的话她就放心了,可她还说不知道我什么时候回来,万一我一走就是几十年,长大了变样子了,她认不出我了该怎么办?”

他说完这段往事又不解地问:“谢哥,你说我当时是想的呢?”

谢阳蛰没有第一时间开口回答,冰冷的镜片后,他眼帘微垂,竟是短暂地恍惚起来。

他虽然负责教江旭,但两人不是搭档,他的搭档又是翟萨那条爱惹麻烦的蛇,让他总是必须抽身去给她收拾烂摊子。

蜕变时期的翟萨就是条披了人皮的蛇,她靠着以前为人时的记忆,虽不理解但模仿出人该有的样子,模仿得有七分像,成功藏匿了本能的兽性混迹到人堆中。

可装太久是会累的,因此翟萨在外人面前装得极好,在颜司等人面前稍稍装装,等到他面前时就是半点不装了。

这条蛇在他面前不装到什么地步呢,看翟萨的人形裸体已经是常态了,有时打开衣柜还能见到一条拿自己衬衫垫背的蛇。

不管是出任务还是回来休息,他都要去酒吧捞人或挡男人,去公园抓蛇或河边捞蛇。

最离谱的几次,他还要去和野生动物园的管理员沟通,告诉他们这条蛇不是动物园的,不要因为这蛇花纹漂亮就想私吞了,更别想随便出个价就买下来。

翟萨最大的配合就是以蛇形爬到他身上,用实际行动告诉别人自己和他很熟。

相比之下,谢阳蛰觉得教江旭怎么做人真是件非常轻松的活儿,只用坐在这里听江旭说些常人听起来极为恐怖的日常故事就够了。

他教江旭做人这件事翟萨也知道,那条蛇偶尔也会问他问题,不过问的是却是怎么装人才得更像一点。

每年总局的心理评测公布结果后,翟萨还会同他调侃说自己今年的分数又变高了。

介于这种情况,谢阳蛰觉得自己其实有两个学生要教,两个学生的情况类似,可其中区别也非常明显。

翟萨在谢阳蛰看来更像是忘记了,她忘记了如何做人,不理解人类某些行为蕴含的深意,但却知道只有人会这么做,所以是人还是兽,全看她想不想装。

江旭则是全然不懂,他在以完全态的兽类思想慢慢接触,了解、学习关于人类的一切事物。

他难以理解的复杂情绪,落在谢阳蛰这里却可以被轻易解读。

可惜谢阳蛰能解读不是因为明白和理解,只是因为有过相似的经历而已。

那个年轻女人瘦得脱像,跪在地上死死抱住年幼的谢阳蛰,环抱谢翊川的手臂上满是划痕,泪水糊满了憔悴的面容。

“年年,年年,我的年年啊,妈妈真的好想你,年年想不想妈妈,年年一定很想妈妈对不对?”

“我的年年啊,妈妈舍不得你,可我要是走了,我真的撑不住了.......”

“年年,妈妈好想为你撑下去啊,妈妈想看你长大,可是我真的撑不住了,我想死,我好想好想死啊.......”

女人精神状态极差,说话也变得疯疯癫癫地,她哭着哭着,又摸出一块被她藏起来的玻璃碎片笑了起来,“他能害我肯定也会害了你的,我死了下一个肯定就是你......”

“年年,妈妈不想留你一个人,妈妈保护不了你,所以妈妈带你一起走好不好?”

“年年,你跟妈妈一起走,好不好?”女人握紧玻璃碎片,血从她掌中缓缓渗出,流过刀口刚刚结痂的小臂,缓缓滴落在地,“年年,妈妈舍不得你,妈妈想保护你,想看你长大成人,可妈妈真的撑不下去了。”

“你跟妈妈一起走吧,跟妈妈一起离开这个糟糕的世界吧.......”

女人最终没能成功,因为医护及时冲进来拦住了她,又将谢阳蛰从她怀中拽出来,安慰谢阳蛰别怕了,别怕了。

翟萨骂谢阳蛰的一个词其实骂得很对——不解风情。

而不解风情的背后是对感情的过度冷漠,就像当年被医护安慰时,谢阳蛰知道自己该害怕,可他又完全不会害怕。

几乎相似的一件事,江旭却与他截然相反。

那年披着人皮的懵懂小兽不能理解人类为何哭泣,人言磕磕绊绊,无法明白对方话里的深意,只是本能地记住几个自己能听懂的词,不要长大,不要变样子,怕认不出来了.......

于是,步入成长期的小兽用尽方法将自己定格在少年样的皮囊下。

以理性的角度分析,谢阳蛰完全无法理解端木随的决定,他想不明白端木随为何让难以共情的自己来教授一个情感充沛的小兽。

尤其是在端木随清楚知道自己过往的前提下,那家伙明知道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