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午时分,医院的后庭里,人数稀少,顾景承两手推着吕丽华的轮椅,一旁跟贴着个温书言,乍眼看去,竟有种温馨一家人的奇妙氛围。
“吕丽华家属,过来拿药。”护士拿着个文件夹,刚从楼道里跑出来,大声地对着他们呼喊道。
顾景承脚步骤停,正准备走过去,书言却轻轻地拉住了他的手腕“让我去吧!你留下来陪陪伯母。”
顾景承眸光瞥向吕丽华,想要开口拒绝,谁知,吕丽华泰然自若地道“就让儿媳妇去吧!”
书言瞬间羞窘,红着一整张脸,紧张地瞄了一眼顾景承“伯母,你又在胡说什么?我都说过了,我现在还不是……”她越说越觉得羞耻,越是羞耻就越不敢往下说,最后说到一半,就断然停了下来,快速跑进了医院的大楼里,离开之时,恰好瞥到顾景承看向她时的那双不明深意的瞳眸。
“你这媳妇还挺可爱的!”看着书言远远跑去的背影,吕丽华合不拢嘴地道。
顾景承同样盯着她的背影在看,也没开口否认,呆了半晌,回神后,淡淡地说“妈,我推你到那边吧。”
“好!”
顾景承唯恐温书言回来找不到他们,推着吕丽华的轮椅车,反反复复在这条林荫小道走。
吕丽华似乎看出了他的小心思,指着树荫底下的一张长板凳,深明大义地说“得了!我们过去那边坐坐吧。”
顾景承怔了怔,瞬间了然,浅笑了一下,朝不远处的那张长板凳走去,乖乖地就坐了下来。
他的眸光透过树梢直穿蔚蓝如洗的天空,太阳和煦的光线透过密密麻麻的树叶,轻柔地洒落到母子俩人的身上,树影婆娑,随着微风一晃一摆地摇曳在他们的周围,顾景承心里霎时升起了一股祥和之气,只觉得内心极其地平静,仿佛一切都不那么重要了,那些他曾经刻意追求的原谅,刻意追求的认可,刻意追求的光环……所有所有的一切都不再重要了,只要他的妈妈和那个女人还留在自己身边,还有什么不能满足的呢?
吕丽华侧眸盯着他看了一瞬,神色温和地说“承承,我觉得你真的变了很多。”
顾景承微弯着嘴角,自嘲地道“可能吧!谁又能不变呢?人总要做出改变的!”
吕丽华晃神地盯着他,忽然发现他真的长大了,成熟了很多。已经不再是记忆里的那个叛逆小孩了,她有些伤感,但又打从心底里的骄傲万分,怀念地道“我记得你小时候可调皮了,瞒着我跟你爸,和周济那小子一同合谋,爬到后院的树桠上去掏鸟窝,结果你没摔着,周济倒是摔得手臂脱臼……”
吕丽华咯咯地笑,连带顾景承也跟着一起笑。过去的记忆犹如白驹过隙,虽然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但那飞速闪过的一幕幕一帧帧,宛如雕刻在心田间的二维码,只要轻轻一扫,就是整一部电影。
顾景承忽然就想起,刚才温书言在电梯里问他幼儿园尿床的那些事,不满地抱怨道“妈,你的记性怎么就那么好呢?这些事我早就忘了。”
吕丽华笑“养儿一百岁,长忧九十九啊!做父母的怎么可能忘记呢?我现在都还记得你出生时的那个模样,别的小孩出生时,通常都是皱巴巴的,你倒是会长,整个人白白胖胖的,你都不知道,你爷爷当时看见你有多开心,他……”吕丽华说着说着,骤然就停了下来。
她不安地瞄了一眼顾景承,顾景承眼眸里有浓重的落寞之色,但他很快又调整了过来,“妈,我没事!”
他的语调很平,眉眼很淡,几乎没有任何情绪,整张脸又极其地冷峻,有那么一瞬,吕丽华心颤地发觉,自己已经不认识他了,这是她的儿子吗?怎么就如此地陌生!
她定了定,回神后,缓缓握住了顾景承的一只手,柔声道“承承,你爷爷他……”她顿了顿,似乎在犹豫着要不要说,最后,如实地道“你爷爷前两个星期有来看过我。”
顾景承闻言,背脊一僵,瞳仁霎时无法控制地颤了一瞬。
吕丽华继续道“他过来的时候,也是这个时间点,可能太久没见了,我们陌生了许多,他也没问我身体状况,直接去问了何院长,我看着他拄着拐杖离开的身影,忽然就想起你爸,承承,你爷爷他……他真的老了很多。”
顾景承暗暗在心里泛起一阵酸涩,也不敢表露出来,仍是不吭色,继续保持着沉默。
吕丽华拿不准他的意思,话锋一转,问“你和小言以后有什么打算。”
顾景承没想到吕丽华会这么问,怔了半晌,而后平静地道“我想要娶她!”
吕丽华虽然预料到他会这么肯定,但没想到他会如此地直白且直接,真是一点废话都不带,心里有小小地被震惊了一把,她不安开口道“你应该很清楚,你爷爷他是不会同意的。”
顾景承微愣“我没想过这个问题,他同不同意不关我的事,妈,爷爷他根本不想见我,我们已经很多年都不说话了,他大概……已经不想认我了。”顾景承越说越难受,后面的几句话,有丝丝顽强的哽咽。
吕丽华闻言,喉咙顷刻僵硬,她举起一只手,轻轻抚摸着顾景承的发丝,温柔地道“傻孩子!你爷爷怎么可能不认你呢?你都不知道他有多爱你,他现在就是生你的气,等他气完了,就好了!”
顾景承听完,继续保持着沉默,他虽然不反驳,但依旧清醒地不认同这个观点。
良久之后,他认真开口问道“妈,我和书言的事,你会反对吗?”
吕丽华一怔,问“你确定是她了吗?”
顾景承又郑重地点了点头。
吕丽华心里一阵柔软拂过,笑眯眯地说“傻孩子,我都死过一次的人了,还问我反不反对?”她停了一瞬,抬眸望了一眼树荫之上的蓝天白云,悠悠地道“你这段时间不在我身边,她几乎每天都会来医院陪我,人心肉做,我都活了大半辈子的人了,还有什么看不透的?你如果喜欢她,我真的一点都不反对,甚至我自己都很喜欢她,但是,承承,你要明白,你不是生在一个普通的家庭,你的爷爷是顾震霆,虽然他现在不认你,但你身上毕竟流着顾家的血,他又是个传统观念深入骨髓的人,必定不会喜欢小言这种没有任何家庭背景的女孩……”
“妈……”顾景承想要反驳。
“承承,你先听我说完。我不是要否决你什么,我也很喜欢她,只是你一定要有心里准备,你爷爷必定会反对的,而我这个做妈的,并不想看到你与他反目成仇,你爸爸生前最敬重的人,就是你爷爷,你……你懂不懂?”
顾景承鼻子一酸,眼眶瞬间就热了起来,他避开吕丽华探来的目光,淡淡地应了一声“嗯!”
吕丽华的心一阵抽搐,刚要举起的一双手,霎时就怯懦地停了下来,她忽然发现,现在自己竟连拥抱他的勇气都失去了。
她沉默了半晌,长吁短叹地道“承承,你如果真的那么喜欢她,你就应该让别人承认她,而不是让她成为众人孤立的对象,至于要如何做,才能让别人承认她,这个问题就由你自己来想,没有任何人能够帮助到你的……”
医院的风仍在吹着,在这六月的天泛起阵阵的清凉,可这种清凉,对于顾景承来而言,冷冽刺骨。
吕丽华的话久久未曾散去,顾景承挑眼看着那个迎面向他跑来的女子,刚才的那股寒冷骤然随风散尽,只留下一股淡淡的温热萦绕在心。
“我把药拿来了!”
她拿着一个药用袋,乖巧地递给他,眼眸里闪烁着祈盼与迫切,似乎很想得到他的夸奖。六月的风丝丝拂过她的脸颊,将她耳边的碎发轻轻吹起,她明明是笑着的,笑得那般地灿烂,那般地明媚,可不知为何,顾景承的心狠狠地抽了一下,他忽然很怕……很怕别人看轻了她。
见顾景承久久未接过药袋,神情又是那么地哀伤,书言拿着药用袋的那只手,不安地就捏紧起来,她忐忑开口问道“顾景承,你……你怎么不说话了?”
一旁的吕丽华看见,瞬间醒然,她顺手就接过了那袋药,嘟囔地朝温书言抱怨道“哎!怎么还是那么多?我昨天明明让何院长不要开这么多的,他还是不听,这些药可苦了……”
“伯母,苦口良药呀!你不准不吃哦!等下我让护工盯着点,就怕你偷偷扔了。”书言啰嗦地道。
“扔什么扔!你当我三岁小孩啊……”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地唠叨着,后来医生过来查房,见吕丽华还未回来,便以病人要休息为由,催赶着他们快点离开。
温书言与顾景承离开之时,晌午已过,书言的肚子空荡荡地咕噜咕噜就响了起来。
“饿了吗?”男人淡淡地问。
书言尴尬地点了点头,从她拿药回来之后,顾景承就一直闭口不言,书言也没想太多,只以为他刚坐长途飞机太累了。
心里一阵绞痛,想着让他早点回家休息,于是,怯怯开口道“顾景承……不如……不如我们先回……”
话还没完整说出口,顾景承的手机骤然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