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庐心中泛起一丝好奇。
今上宣文帝自登基以来,一直以一副城府深沉的样子示以众人,罕少能见他情绪失控的时候。
似这般拍案而起心胸激荡的场面,他之前从未见过。
而今年开始,算起来这已经是宣文帝第二次情绪上的大起大落了!
上一次,还是在改元大典上,看见五城兵马司的雄壮声威而出声赞誉,丝毫没有给忠顺王留面子。
嗯,说起来还都是因为贾瑜......
宣文帝将手中试卷递过去,感慨道:“陈相且看,若是我朝上下俱是如景岳一般的英才,朕还有何愁?”
陈庐不答,老眼眯起一字一句开始查看贾瑜卷上的策论。
宣文帝站在原地兀自心绪难平,非为其他,实在是贾瑜最后收尾的那几句话太过激昂太过恰当,以至于他现在还是意气昂扬!
“夫人主一心者,与天地同其量,与日月同其明。天地惟不息,故覆载而无外;日月惟不息,故照临而不已!”
“执此之政,坚如金石,行此之令,信如四时!宗社民生之福,必由此而愈盛;冠带春秋之伦,必由此而咸服;三光六气必由此而顺行!将见四方万国莫不遵道遵路,来享来王!”
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早在先秦之时,《诗经》就已经道出了每一位君王的野望!
四方敬服,万国来朝!
喝了一口清茶,长出一口气,宣文帝勉强压下了躁动火热的心思。
看着陈庐如老僧入定般细细品味文章,他也并未说话催促,转而低头看起了其余考生的答卷。
虽然从一开始就没想着童生能回答出‘大化之治’这个问题,但宣文帝还是大概扫了几眼。
万一有什么惊喜呢?
只是才看完第二份,仅仅这甲二卷的论述就已经让他面色一黑。
写的什么东西?
提高读书人地位?
童生便应该享有官老爷一样的地位?
不能与黔首比邻而居?入则需要以礼谒见?
你怎么不上天当神仙呢?
最后还恬不知耻的写了一句:我以国士待君,君当以国士待我!
你一个童生,配这国士两个字吗?
宣文帝刚才心里有多激动,现在心里就有多恶心。
贾瑜的文章让他如沐春风,如饮美酒,
而现在看了甲二卷杨大的文章,
宣文帝顿时感觉春风中多了几许粪臭味,美酒里多了几只小虫子!
他龙袍一拂案面,脸色铁青的骂道:“无耻之尤!这样的蠢货也能排到甲二?西陵县县令干什么吃的?!是不是收钱了?”
听闻皇帝的喝骂声音,陈庐这才从文章中抬起头,笑着劝慰道:“陛下,童生之见当不得真。”
宣文帝根本听不进去,他又大略扫了扫后面的几张卷子,虽然语句稚嫩,但也算是有点道理。
哪里像这甲二卷,通篇只写自己不提国家?
将这张卷子掷在地下,皇帝大骂道:“天天学圣人经义,最后读出来的是这么个尘垢粃糠!若是此人做官,怕是再怎么优良的大化之治,也要被他败个精光!”
说罢眼光转冷,朝着一旁的夏守忠吩咐道:“夏守忠,你去给朕严查西陵县县令教谕二人,看是否有收受贿赂!另外张贴通告,这西陵县的甲二考生本次黜落榜单,此人之后永无录用!”
夏守忠咽了口口水,连忙低头应道:“奴才记下了。”
他偷眼瞄了下地上的试卷,心里也有点好奇,想着等会回去自己可要看看这人到底写了什么,能把皇帝气成这样。
陈庐懒得理这些,宣文帝是个极有分寸的皇帝,轻易不会做出出格举动。
而现在能公然说出蠢货,可见其生气之严重。
既然劝了一句无果,此刻陈庐见皇帝态度坚决,也不想为这点小事和对方顶牛。
他将贾瑜试卷放回书案上,拱手道:“陛下,贾景岳所言可谓老成谋国之言,老臣附议。”
言罢顿了顿,老脸上流露出几许思索继续道:“只是仅留存书面,多少有纸上谈兵之嫌。以臣之见,可观其剿匪漕运之功绩。若绩效斐然,则可适当加压,分解如今京营九边之压力。”
大太监夏守忠在一旁默默听着,心里惊涛骇浪涌动,连呼吸都跟着轻微了许多。
意思是这贾瑜如果漕运干的好了,首辅居然还属意他升官?
那二品之上的武官.....
他赶忙打住,不敢再多想了。
宣文帝哈哈一笑,赞同道:“首辅稳重,朕亦有此意。”
他弯腰坐下,不禁感慨道:“年初王公向朕举荐景岳时,朕以为不过一少年尔尔,纵然再天纵奇才也需成长。熟料景岳天资自成,年虽弱冠便有如此韬略,朕也是看走眼了啊。”
陈庐捋了把胡须,笑着接话道:“甘罗十二岁拜为上卿,固有其天资聪颖,但也是秦皇识人之明,陛下德彰宇内,简拔贤良,实为千古明君之相。”
谁说贤臣就不会拍马屁的?
只不过大多数时候他们自己就有拿得出手的地方,懒得做这些罢了。
听着陈庐的赞誉,宣文帝表面上淡淡一笑,实则心里暗爽不已。
他手持御笔,蘸了蘸朱红墨汁,在贾瑜卷尾书亲手写下八个大字的评价:独克风华、国士无双!
红色的朱批和贾瑜隽永的黑色字迹一搭配,看起来实在是相得益彰。
宣文帝顿时满意一笑,只是眼光从国士二字上逡巡过时,总会情不自禁想到杨大那恶心人的说法。
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汤!
太膈应人了!
他将西陵县一众的卷子递给夏守忠,又嘱咐道:“明日张贴榜单时另其一告示,将朕对甲二学子的判罚说明白!”
夏守忠拿着卷子,连忙唯唯诺诺的应下了。
见皇帝无事,陈庐也随即躬身告退,离开了御书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