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瑜一大清早,便坐上马车直奔城外王家。
他此番前去拜访,没有按家中老娘的意思备厚礼,只是带了本棋谱孤本,略显寒酸。
对于这种大佬,送礼也是有门道的,太过奢侈的人家不缺,送过去反而显得主人家贪婪无度,若是不送礼,又显得客人没有礼貌不把主人家放在心上。
初次见面,最好是只送些主人或是孩子用得上的,等到日后关系近了,再投其所好也不迟。
这也是贾瑜前世干了十多年公务员的经验之谈。
马车徐徐停稳,宝柱回过身,转头道:“公子,已经到了王公府前。”
这小子平常都是喊大爷的,如今到了这,反而拘谨了起来,叫起了公子,语调也压得低低的。
贾瑜从车里拿了礼物,刚一下车,王家的门子就迎了上来。
“可是贾瑜贾公子当面?”
贾瑜一拱手笑道:“在下正是贾瑜。”
那门子笑笑,倒也没有僭越的上来拿礼物,反倒是行礼道:“三少爷一大早就和我们讲过了,贾公子来了不需要通禀,直接随我进去便是。”
当下便热络的在前方带路,另有一人引了宝柱,前往偏堂招待。
王家偏居神京城外,府内一应装饰却不落窠臼。不同于贾府的亭台楼阁富丽堂皇,王家的装饰更加清新雅致,夹道处装点有花草,长长的影壁也绘有图画。
虽然如今寒冬腊月花草不显,但也能感受出此间主人的书香气。
贾瑜随下人一直进了主堂,只见堂内两人,一老一少,堂点垫着火盆,显然二人早已等候多时了。
王怀川年纪六十有余,精神矍铄,夹袄外穿着件朴实的绢布外套,脸上皱纹虽多,然而气色红润。见了贾瑜也是笑呵呵的,如一位邻家老人,和蔼可亲。
小儿子王天成相比起父亲,相似的容貌里却多了几分潇洒不羁的气质在里面,此刻正坐在一旁,细细打量着贾瑜。
贾瑜上前一步,低头见礼:
“顺天府宁国远支,宁荣街东道口贾瑜,见过王公,如晦兄。”王天成表字如晦。
王怀川接过礼,将贾瑜从地上拉起来,细细打量一番,眼神之中略有惊艳。
今天贾瑜穿的是正统的士子服装,身着月白色银丝直裰,头戴四方平定巾,目光清亮,身材修长,芝兰玉树,气宇轩昂。
不管才学怎么说,这卖相已经先拉满了。
王怀川拉他坐下,先和他寒暄了家中近况以及长辈身体等一二,方才慢慢引入正题。
他微捋胡须,状若无意般说道:“小友文章立意深远为常人所不及,不知道小友是如何想出来的?”
贾瑜心知这就是笔试后的面试了。
他也不紧张,像在拉家常似得说道:“我父亲常年在外经商,走南闯北到过的地方甚多,见识广博。我小时候经常缠着我父亲,让我给我讲述外面的世界,一来二去知道的自然也就多了。”
又举了些江南名胜之地的例子,言语间仿佛亲自去过,对于细节处也是言之凿凿。
其实这些都是他前世旅游时候去过的......
看到王怀川略微点头,他又继续胡诌道:“至于写文之初,我倒没想这么多。说起来也不怕王公笑话,我原本是想写一篇文章,指责贾家族内的少年纨袴,国家膏梁。
只是后来听到我父亲说起外面的时局,又心忧国事,两相结合之下,由我贾府之少年联想起了中国之少年,遂做出这篇文章。”
这番解释勉强也算有理有据,就好比有些人生气的时候只会一直无能狂怒,有些人生气的时候却能够化愤怒为力量。
贾瑜只不过扮演的是后者而已。
这很合理吧?
王怀川捋须点头,少年气盛,确实在情理之中。
一旁王天成却忍不住了:“贾瑜你是真的很厉害,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连论语还没读完。”
他这是自谦之语,实际上是这家伙害怕贾瑜不自信,借机在鼓励贾瑜。
贾瑜会意,感激的朝他一拱手。
王怀川只当没看见这两个小子之间的互动,又略一思考问道:“我看小友文章脉络清晰,然而中间却有一段文字含糊而过,老夫甚是好奇。”
他紧紧盯着贾瑜面孔,又笑眯眯补充说:“老夫年事已高,将至不逾矩之年,小友心中所虑不必担心。今日之事,只入得我们三人之耳。”
说罢,瞪了眼王天成,唬的他也是连连点头。
‘没想到他居然能发现我删去的部分,看来还是我小觑了古人。’
暗暗在心中告诫自己不可自大,贾瑜理理思绪,回道:“事无不可对人言,先生好奇,小子自然不会藏私。”
“在我看来,如今朝政之乱,罪在陛下太过仁慈,一些高官豪右,就要狠狠地放一放血才是。”
他深得面试技巧,照例是起个高调,先声夺人。
“扬州盐商,苏州织造,这两个地方的富商大族数不胜数,金银铺路,玉石满堂,穷奢极欲天下皆知。朝廷却从手里分不到半点银子,依我看要加征盐铁税,再刮刮他们的油。”
放完炮就要降下语调,留三分转圜的余地,这是他前世做汇报的经验。
贾瑜建议的盐铁加税虽然不好,但总比朝廷一直想推的专营要好得多。
“再者,如今四方不靖,九边里通敌卖国、喝兵血、谎报战功者数不胜数,陛下身处宫闱之中自然难以分辨。”
“倒不如让官员们有独自上奏的权利,也免得陛下视听被蒙蔽。”
这是清朝密折制度的简化版,
其实在贾瑜看来如果能建立一支专属于皇帝的特务情报部门自然更好。
但文官们实在太忌惮特务治国了,前明尚且有锦衣卫等特务机关以为皇帝耳目,
可景朝建立之后这些全都被废黜不用,皇帝坐在紫禁城里,虽然有自己的人手在京城附近,但一出顺天府,就和瞎子没太大区别。
总而言之,他说的这两条建议,其实都是简化版本,唯恐言多有失。
这些建议对于朝廷可能有些帮助,但并不能改变根本,而且实施起来也是阻力重重。
而且这两条建议也是他特意斟酌之后确定的,
一者表达对文官势力的忠心,一者表达对皇权的忠心,即使这次谈话日后被泄露出去,两边势力也不会责怪他,甚至可能会加以青睐。
总而言之,小心无大错就是了。
王怀川闻言果然大为满意,前者盐铁之论,自今上登基以来就已有争论,但一个未经风雨的年轻人能发现其中门道,已经可以说很聪慧了。
后者的独自上奏之说,虽然在他看来思虑不周,有误国之嫌,但也可见这小小少年的忠君爱国之心。
他心中满意的点点头。
至于所谓的文章造假,他从一开始没有想过,这种千字长文,又有涉政之论,根本不是代笔就可以的。
诗词歌赋可以代写,是因为这些比起文章来更看重的是灵感,就算是抄来的,大不了死猪不怕开水烫,咬死自己当时灵感迸发就是了。
心中有数,也不再多问这些朝堂事务,转又问起了蒙学进度。
贾瑜恭敬回道:自己已经将四书熟记于心,只是无良师相伴,不知经义作何解。
王怀川心中顿时更为满意。
这个进度已经很快了,稍微学一下经义,再做做文章,就可以下场童生了。
学生想找一个好师傅难,但老师想找一个好学生同样不简单。
贾瑜年纪虽小,但在他六十多年的人生里,算是可屈一指的良才美玉了,当下心中已经下定了主意。
当即留贾瑜在王家吃饭,席上王怀川交代贾瑜,月内找个吉日即可前来拜师。
一旁的王天成竟比贾瑜还要激动,他这几年被老父亲关在家里,每天要么是陪老婆,要么是读文章。
今天终于又来了个小师弟,总算可以热闹一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