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禧堂
贾政坐在一把雕花水曲柳椅子上,正悠哉的抿着茶水。
前日贾瑜的小厮宝柱送来帖子,说今日贾瑜要来拜访他请教学问。
这让他不免有些得意。
贾政一直以文人自居,向来看重学问礼仪,更是召了好些个门客在身前,每日和他谈文章作诗赋。
如今又有小辈想他来讨教学问,岂不更能说明他学问高深?
说实话,贾瑜这个名字他第一次听见到现在也没几天,那时还是族学内的夫子贾代儒提到的。
贾代儒评价贾瑜的话是:好学知礼,虽讷于行,但笃于学,必有所成。
你瞅瞅,这十六个字完美戳中了贾政的痒处。在贾政看来,这就是一个未来的贾家读书种子。
因此今天他才早早来到这里,想见上一见贾瑜。
当然,贾政为人自视甚高,对于府里的小事也不怎么在乎。
尽管如今府内关于贾瑜的流言甚嚣尘上,但他还真就一点也不知道。
尚未饮完第二杯茶,就听到堂外一声清朗的声音:“二老爷可在府内,贾瑜前日下了帖子,今天前来讨教学问,还望二老爷不吝赐教。”
贾政哈哈一笑,放下茶盏,知是贾瑜上门。
果不其然,只见门前的下人带着一个俊朗少年走进堂内。
贾政细眼一看,只见贾瑜今天身穿一袭黑色的劲装,头上戴一座嵌玉的小银冠。
额前的青色祥云束带将一头乌丝系起,几缕黑发垂于两侧,配上他棱角分明的脸庞,显得气质凛冽。
外穿一件白色狸皮大氅,腰间用一根荔色腰带牢牢束起。
若只如此,倒也还罢。
偏偏腰旁又缀着一把玄鞘长剑,明明十三岁的年纪,但少年身形挺拔如松,目光湛湛如炬,比起文弱的读书人来,更像一位少年将军。
贾政忙起身赞道:“好个少年,今日我方知贾家老亲中还有如此麒麟儿!”
贾家基因向来不错,男的俊女的靓,更有一位重量级颜狗贾母,因此贾政也被带的审美标准大大提高。
但即便如此,面对贾瑜这等风采,他也要竖起大拇哥。
贾瑜不敢托大,他甩了个眼色给宝柱,示意他离开,按自己之前的计划行事。
又迎住贾政道:“贾瑜不过一个蒙学少年,哪里担的上麒麟二字?
况且二老爷百忙之中尚且愿意教导我的学问,这等拳拳向学之心,宝玉从小定是受益良多,宝玉聪慧好学,我看这才是我贾家真正的麒麟儿。”
贾政听了,捋须轻笑,贾瑜夸他学问深,又重视族内子弟教育,他高兴。
夸宝玉聪慧好学,在他耳濡目染之下,未来能够成材,他更高兴。
至于前几日宝玉的挨打,贾代儒的告状,在他看来不过是小孩子刚刚入学收不起玩心,日后多加教导就是了。
他现在还万万想不到自己将来会培养出一个‘反封建贵族家庭、反男尊女卑的叛逆者’。
贾瑜这几个不动声色的马屁下来,直接让贾政眉开眼笑。
他拉着贾瑜坐下,笑呵呵问道:“瑜哥儿今天要请教的是哪本经典,哪篇文章?”
贾瑜从怀中掏出书册,谦逊道:“圣人微言大义,瑜还需反复琢磨领会。今日请教二老爷的,乃是前番休息在家,一时心血来潮所作的一篇文章。”
贾政听了后,不慌不忙说道:“瑜哥儿年纪轻轻,竟也有书文写作之能了。”
看贾瑜似乎又要说什么,他又笑眯眯道:“写文章写文章,这重点就在写,一时写不好没关系,多写几篇就是了。你年纪还小,也不必气馁。”
还没看过文章,他倒开始安慰上了。
显然是觉得贾瑜年纪这么小,写的文章估计也不是什么佳作。
贾政却觉自己说的还不尽兴,他又叫来了几个门客,欲要一同帮助贾瑜修缮文章。
待到众人到齐后,他方才打开手中书册。
略一扫过,摇头晃脑的读道:
“今四方夷狄之称我中国也,一则曰老大帝国,再则曰老大帝国,此语盖袭译海外洋人之言也。呜呼!我中国其果老大矣乎?吾且妄言之:恶!是何言!是何言!吾心目中有一少年中国在!”
只读了开篇几句,贾政便神色一振,感觉不太对啊?
这开篇不过寥寥几句文字,竟勾着他心中的丝缕热血涌动。
这是贾瑜写的?
他顿了顿,抬眼看去,文章正中上首,标题处书有五个大字----- 少年中国说!
心中震惊之余,再不敢有半点轻视态度。
一扫之前轻浮之态,声音严肃,郑重往后念道:
“欲言国之老少,请先言人之老少。老年人常思既往,少年人常思将来
.....
秦皇汉武,若何之雄杰;汉唐来之文学,若何之隆盛;明景间之武功,若何之烜赫
.....”
苏轼在谪居黄州,心中郁闷时,来到赤壁写下了千古名句: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
而贾政,他现在坐在荣庆堂里,读着侄子送来的文章,感觉自己现在就是苏轼。
自己都没发觉到,他的嗓音渐渐慷慨激昂起来,虽觉口中干涩,却声音不见停顿,只觉胸中有一口气,不吐不快,欲直上云霄,冲入九天。
整个人也仿佛随着文章一起,漫步于华夏浩瀚的历史长河中,见证王朝兴衰。
此刻荣禧堂内更是鸦雀无声,几落针可闻。
众门客个个呆若木鸡,他们虽然平日里只知溜须拍马附庸风雅,但还是有几把刷子在身的。
此刻只敢屏住呼吸,聚精会神,生怕错听了一字一句。
贾政再读下去:
“是故少年智则国智,少年富则国富,少年强则国强
......
美哉我少年中国,与天不老!壮哉我中国少年,与国无疆!”
读到这里,他哪里还敢有半分指点之意?
最后一句更是一字一顿。
这等千古雄文,便是放在他手里让他随便改,他也不敢动一笔一画!
他双手颤颤将书册放于案上,痛快的喝了一口茶水,润了润喉。
双眼间此时已是略有湿润,显然是朗读文章时共情深入,为文笔所打动。
贾政朗声道:
“好!好!好!”
“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此等境界吾今日方才明白。”
他看着案上的文章,不禁心驰神往,又回味道:“今日读此一文,唇齿留香,铮铮词语,绕梁三日而不绝!”
堂下诸门客对视一眼,也齐声祝贺道:
“此等雄文千古罕见,恭喜东翁贺喜东翁啊。”
“听此文章,吾等只觉心胸开朗,耳聪目明,神清气爽啊!”
“东翁于这春回大地之日,与贤侄共赏此文,此等佳话,可流芳于百世也!”
贾瑜在旁边听着这一个赛一个的马屁,表情差点没绷住。
文章听的心神开阔,神清气爽,虽然夸张了点倒还能理解。
这外面还寒冬腊月的,怎么就春回大地了?
看着堂内诸人开启了商业互吹环节,他忙不迭说道:“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我也是听了父亲南来北往的经历,和九边海外诸多胡虏对我华夏的轻视,一时激愤之下,做得此文。”
他又笑笑:“二老爷勿怪,前几日我写完文章,送给我父亲。我父大喜之下,竟把这文章投给了城外西陵县的王公处,请王公鉴赏。”
“我虽稚子,也听说过西陵散人大名,是故不敢耽误,唯恐拙作哪里有失,损了我们贾家威名,所以今日前来望二老爷斧正一二,来日纵然被王公耻笑,及时改正也不坠我贾府名望。”
他说的话条理清晰,态度诚恳至极,言语之中满是对贾府宗族的孺沐之情和对王公责问的惶恐。
引得贾政心中更添好感,只觉得自己能够得此佳侄,夫复何求?
当下宽慰道:“你一个小儿,且不说能做出这等佳作,就是写了些不着边际的话,王公看了也不过会心一笑,怎么会怪罪于你呢?”
实则其心中暗暗苦笑:‘什么贾府的名声。如今贾府在这偌大神京城中,庙堂的兖兖诸公里,哪里还有什么名声?膏梁纨袴,后继无人的恶名,谁还不知道?’
贾政强提喜色勉强道:“咱们贾家是正经的荣宁之后国公门庭,荣华富贵与国同休,名声什么的又有什么了不起的?”
贾瑜暗自点头,这话说的其实还真没错。
倘若贾府后人稍微成点器,仗着祖宗余荫,虽无世袭罔替,但与国同休还真不难。
至于名声,这等军中贵族门阀,本身就在军中有着莫大声誉,若是再有个好名声,皇帝还睡得着觉?
只可惜贾府这些人成的尽是些瓷器,表面光鲜亮丽实则一碰就碎。
偏又不自知,没事爱四处蹦哒,到处站队,在这等风雨飘摇之际还能落得个好?
尽管心中认同,但贾瑜还是做出一副我心难安的表情,引得贾政心疼,忙不迭的安慰着他。
读完这篇少年中国说之后,贾政是再无半点轻视之意。
甚至如果不是年龄和辈分的差距,贾政更想反过来,到书房里把自己平时写的文章交给贾瑜,让他来点评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