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谁?
步危汗毛倒竖,他缓缓挪到一棵树背后隐蔽身形,将背在身后的刀握在手里,屏息看向冰面上的人影。那人从容地背手而立于冰封之上,一动不动,始终朝步危所在的方向看着。很明显,那人已经发现了步危,而他那副姿态……是在等我过去?步危暗想。
看着可不像个普通人。
步危看了看日头。他的时间紧迫,还差很多很多清诃果,若是不理他直接走人,这家伙会追上来么?
若他只是个住在九蘅的能人异士呢?或许能帮我多找点解毒草药也说不定?
那若是个能化人形的大妖……
步危的喉结滚了滚,后背不禁紧绷起来。那人还是气定神闲地站在那里,一副能等他等到天荒地老的模样。
步危一咬牙,从树后走出来,纵身一跃落在了冰面上。
好冷!
逼人的寒气飕飕往上翻涌,步危打了个寒颤。他定定神,将刀背回身后,暗暗运转体内灵力,大步朝那人走了过去。
是祸躲不过,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呗。步危壮着胆子沿着平坦的冰面越走越近,越走越近,终于完全看清了那人的样貌。
好俊朗的脸。生在穷乡僻壤的步危所见过可谓俊逸之人屈指可数,他哥算一个。只不过比起他哥那清冷孤傲小白脸风,眼前这人锋利的五官仿佛笼着一层若有似无的阴影,令人生畏的攻击性和侵略感凝在两道剑眉之间,潜伏在眼底和嘴角,即使他面无表情一语不发,杀伐的气场也不由分说地压了过来,让步危脑海里的危险信号像烟花一样砰砰乱炸。
步危停在了与他尚有一段距离的地方。仔细看去,这阴气沉沉的家伙衣着也分外不俗,黑色的面料在阳光下隐隐反射着丝滑的光,一看就是精心裁剪过的,将这人宽肩窄腰大长腿衬得淋漓尽致,华贵的气质助纣为虐地令他的气场又加强了一层。
步危不由地低头看了眼自己破破烂烂的衣衫和脏兮兮的靴子,穷酸地撇了撇嘴。“你好啊!”他率先招招手,“请问你是住在这山里的人吗?”甫一问出口步危就后悔了,这气派这打扮,能是住山里的人吗?
那人没说话,只是微微眯了眯眼睛。步危又往前走了两步,大着嗓门道:“是这样,我在找一种叫清诃果的东西,请问你知道去哪里可以找吗?我需要很多……”
陌生人像是被步危逗乐了,虽然没笑,但微微扬起眉毛,看戏似地抱起了胳膊。
见还是没有回应,步危有点着急,他可没工夫在这里和他周旋很久。他试探地举起双手道:“这位朋友,您要是没什么话跟我说,我就先走了……我赶时间得很……”他边说边盯着那陌生人,脚开始慢慢后撤。就在这时,那人摸了摸下巴,开了口:“清诃果……”
步危身形一顿。那人看着他,缓慢地眨了下眼睛:“可是有人中毒了?”他的声线偏低,音色里却带着一点与外貌不相符的清越之气,不知怎的,他的声音似乎微微拨动到了步危一根心弦。若有似无的奇异感从心底升腾而起,又被步危压了下去。
“看来你很了解。”
“自然,我对这里很熟悉。”
步危直觉这人刚刚不说话是在抉择究竟以何话术来应对他,此番开口,是想好了在他面前扮演什么角色么?
“你到底是谁?”步危直截了当道,“想干什么?”
那人摊开手:“我只是想帮忙。”
步危在心里翻白眼,你看起来可不像会热心帮忙的人。他把手背到后面,以备随时抽刀:“帮忙什么的我当然很乐意,咱们先互相报下大名呗?你究竟是何方神圣?”
“既然要互报大名……”不知是不是步危的错觉,那人嘴角似乎弯了一弯,“按规矩难道不是该你先说?”
“规矩?这有什么规矩?”步危怠于推拉,大喇喇道,“月步危,家住幻鞑,此番出来就是为了斩妖除魔拯救苍生。你呢?”
“斩妖除魔,拯救苍生……”那人低声重复了一遍,嘴角弯得更明显了。他略略一顿,淡淡道:“齐遇,北原人,此番出来就是为了斩妖除魔,拯救苍生。”
“……”步危怒不可遏,“你逗我玩呢?”
“怎么,只允许你斩妖除魔,不允许别人也想拯救苍生么?”
“呵,那随你便,你想怎么拯救就怎么拯救,恕我当下不奉陪了,告辞。”步危抱拳冷笑一声,准备要直接驭风而起,只听那个家伙不紧不慢道:“中了什么毒,鬼虫的么?”
步危脚下一滑。“你怎么知道?”
“猜的。”那人漫不经心地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玉瓶,“可惜了,我这里正好有解毒剂。”
步危下意识往前一步,目光黏在了那只小瓶子身上。“此话当真?”他低声道。
“这可不是请求帮助的态度啊。”那人微微一偏头,“我为何要骗你?”
步危站在原地没动。他想起了踪叔曾说过的话:现在外面凡是那些外表看上去人模狗样的,皆不可信。理智告诉他,他应当停止与这人的周旋,及时撤离,离这人越远越好……然而,他的目光始终被那小瓶吸引着,那人的声音于他而言仿佛是一种无法规避的引诱:“行走江湖,斩妖除魔,连一点解毒药剂都不备着吗?太稚嫩了吧。”
他突然扬手随意将小瓶往空中一抛,步危像个小兽一般窜出去,抢在它摔在地上之前一把攥到了自己手里——他也因此狼狈地半跪在了地上,一双眼杀气腾腾地抬起来瞪向那人。
此时此刻,两人之间的距离仅有两米之遥。那幻鞑来的男孩黑发蓬乱,就着溪水草草洗过的脸清透明亮,像是有不灭的火焰在他的浅瞳深处不屈不挠地燃烧——那是他在通过幽翼的记忆第一次看到男孩时就莫名产生的感觉。
和他不像,又和他很像。
“我可不是白给你哦。”齐遇冲步危摇摇手指,“若这药剂奏效,明日日落时分到这里来等着。”
步危看着他这颐指气使的样子就来气。“我为什么要听你的?”
手里的小瓶倏地一下窜了出去,高高悬在空中。
“……”
“需要我提醒你吗?你现在可是有求于人。”那可恶的陌生人近乎温和地对他说。
步危站起来梗着脖子:“谁说我一定要这玩意儿?我自己去找清诃果也不是没办法……”
齐遇笑而不语。在那么一瞬间,他眉间眼底的阴鸷之色似乎淡了一些,仿佛面上覆着的黑色面纱掀开一角,露出了一点点藏在后面的真容。
桀骜、顽劣、玩味十足,还带着一丝心机得逞的孩子气。眼波流转间,步危似是窥见到了那奇异的一角。
最终,他还是耷拉下了肩膀,无奈道:“……你要我做什么?”
“等明天来了就知道了。”
步危抬头看看空中的小药瓶,闭了闭眼,终究点点头泄气道:“我答应,前提是这药对袪鬼虫的毒有效。”
小药瓶骤然下落,步危手忙脚乱接住了它。“你就不能好好给我么!”他咬牙切齿道,小心翼翼把小药瓶塞进了胸口的内袋里。
“明天见。”那人还彬彬有礼地一低头,颇有风度地将手背在身后。
步危半信半疑地后退了几步,转身要走时复又回过头,看向依然站在原地的人。
“你说你叫什么来着?”
雪亮的冰面上,那人一角衣袂被风微微吹起。他似是沉吟了一下,该如何将自己的名字用怎样的声音念出来……
黑纱再次掀起,窥见的那一隅里多了一丝恍若错觉的温柔。
“齐遇。”
他抬起头,鬓边一缕碎发拂过他舒展的眉间。
起风了。
九蘅群山西北一隅,密实的丛林深处,一棵巨大的老树树根下,轻轻坐在月瑶的小帐篷前,两手交叠放在膝上。
好安静,这片深林一直很安静,偶尔能听见几声鸟叫,和灌木丛里小动物跑过时发出的簌簌声……仿佛一切都安宁如昨日,静谧的山林从未曾被打扰与侵袭。
轻轻纹丝不动地跪坐在地上,似是在休息,然而她微微内扣的肩膀、低垂的颈部,都透着一股很难察觉的紧绷。
她始终在保持着高度戒备。
“轻轻……”
月瑶虚弱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轻轻侧身朝向帐篷。
“步危呢……”
“他去找解毒用的草药了。”轻轻低声道。
月瑶叹了口气,苦笑:“他这个路痴,在山里迷路了可怎么好。”
“他会回来的。”
“听我说,”月瑶语气平静,“我知道我现在什么情况……等他回来后你们就先走,别管我了。”
“步危不会同意的。”轻轻道,“你的毒也不是解不了。”
“需要多久?”
轻轻没有说话。
“是我太天真、太缺乏经验……”月瑶的声音很虚弱,“在没有踪叔的情况下,我欠缺了太多应对紧急情况的能力,甚至还成了拖后腿的那个。抱歉,我不想再耽搁时间了。”
轻轻沉默了片刻,柔声道:“你已做得很好。”
帐篷内的月瑶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难忍的痛苦,她闭上眼睛,嘴角微微抽动:“没想到……会听一个小孩子的安慰听得想哭。”
“我在这世间的时间比你久得多。”轻轻道,“对轻轻来说,你才是小孩子。”
“是啊……我永远都是个不懂事的小孩子……”月瑶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小遥……若是你在,应当会比我做得要更好吧……”
轻轻欠身走进那临时搭建的小帐篷,将手探向月瑶的脸,摸得一手细汗和灼热的皮肤。轻轻又摸了摸月瑶脖子一侧,遂摸向她缠着红线的伤腿。幻鞑那几只鬼虫的毒性比她预想得要狠厉,她抿了抿嘴,突然又听见月瑶开始低声喃喃着什么。
“木苏……木苏糖……”
轻轻将耳朵贴近月瑶的嘴唇。木苏糖?如果轻轻没记错的话,应当是一种幻鞑的特产糖,是用木苏果制成的一种硬糖,口感一般,不怎么甜,她已经很久没在人间见过这种糖果了。
“哥……再给我买一块糖吧……”
一根红线从轻轻的袖口窜出,她握住月瑶冰凉的手:“既然还有没说出口的话,就先别想着放弃啊。”
就在这时,帐篷外传来嘭的一声巨响!轻轻迅速爬出帐篷,凝神细听——“步危?”
不远处的灌木丛里滚出来一个满身残枝断叶的身影。“嘶……”步危一手护着胸口,一手扶着腰龇牙咧嘴的。
“抱歉……飞太急了……没控制好速度……”他一边倒吸着凉气一边颤颤巍巍站起来,先看了眼胸口内袋里的小瓶子,还好没碎。他没好意思说自己回来的时候还是迷路了一会儿,急得他到处乱窜以至于一头撞在一棵参天巨木上,好巧不巧掉在了轻轻她们藏身的地方。
“你怎么现在就回来了?”
步危一瘸一拐走过来,将一只小细瓶放到轻轻手里,因为紧张而瞪大的眼睛熠熠发亮:“轻轻,你能不能辨别一下……这是不是可以解毒的药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