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步危睁开了眼睛。这一夜因为心绪不定,他久违地捡起以前月城教他的内修之法,让自己入了定。再次睁开眼后,难得有了种酣睡一场后的神清气爽。
他缓缓揉了揉脖子,坐在原地没有动。他盯着地面,眼前闪现着那些模糊的、恍若梦境的画面,像丢弃在自己意识最深处的一点记忆碎片。
入定后,步危的意识就像一颗小小的石头沉进漆黑的海底,这次,他似乎沉得更深了一点,在更深一层的识海中,发现了那些一闪而过的微光。待他浮出水面,回到现实世界里,他湿漉漉的意识上也沾了点海底的碎光,在他脑海里留下了转瞬即逝的印象。
他有些茫然。他看到了没有缠绷带的轻轻,她有着黑色眼珠、血红眼白,眼周布满狰狞的紫色血丝。她的头顶是散发着粉白色的荧光羽叶,面前是一片幽黑的深潭。
他似乎听见了一个年轻的男声,从很远很远的地方模模糊糊传来。“可否麻烦您帮忙保管……”
保管什么?
黑如墨的深潭里隐隐有光出现,水下有什么东西……他看不分明。
他下意识想要走进潭水,岸边有着诡异眼睛的轻轻朝他看了过来,眸子就像潭水一样浓黑而幽深。
一声慈母般温柔的呼唤响在耳边,那声音多么温暖,仿佛驱走了他通身的寒意。
【该醒了,孩子……】
于是步危醒了过来。那点模糊的记忆也随着视线的清醒滑进黑暗中,只留下了残存的浅影。
步危就这么发呆了半晌,揉着脑袋走出石洞。没想月瑶已经收拾好行囊,和轻轻一同站在路边等着他了。
“怎么不早点叫醒我?”
“多休息对你有好处。”月瑶简短道,她的眼底有两抹淡淡的青黑。
步危环顾四周,一颗心还是沉入了谷底。去无踪依然没出现。
“走吧。”月瑶道。
三人再次上路。
“若踪叔被巨呪抓走,我们还有机会救他吗?”步危边跟上月瑶迅疾的步伐,边忍不住问道,“巨呪会把他吃掉吗?”
“不会。”坐在月瑶怀里的轻轻道,“巨呪只负责把该抓的活物抓住,该如何处置是魔龙来决定。”
步危讶异地看了她一眼。
“若让轻轻猜测,你们那位同伴很有可能会被带去储光庭大牢关着。”轻轻继续道,“暂时不会有性命之虞,但也处于危险边缘了。”
“我听踪叔说过,储光庭大牢是只进不出的地方,不管他是不是还活着,进去了的话也跟死了没什么两样了。”月瑶沉声道。
“若你们实在担心,苇海原住着一个叫目羯的半妖,或许可以让他跟你们透露点大牢里的事情。”
步危看看月瑶,又看看轻轻,一时没注意地上凸出的岩石,猛地被绊了个趔趄,直接滚到了地上。
“嘶——”
“多大的人了还在平地摔?”月瑶停下来,严厉地瞪了他一眼。
步危揉揉膝盖,一声不吭地爬起来。仿佛一夜之间,他姐姐和这神秘的小女孩突然握手言和,达成了一种微妙的默契。月瑶不再咄咄逼人地审视轻轻,而轻轻也不再像之前那样有着说什么都留有余白的谨慎,反而将自己隐藏的信息都毫无保留地公开来。
太离谱了这些人。
月瑶突然一只手按在了步危的肩膀上。“我知道你有很多疑问,但这些不是我一个人能为你解答的……我们需要先让月城恢复过来,有些事只有他能说清楚……所以,不要再问我了!”最后一句月瑶几乎是喊出来的,细眉压下来,大眼睛气势逼人地看过来,像镇上被不小心踩了尾巴的小野猫一样。
步危举起双手:“好好好,那……”
“从现在起,不许问问题!”月瑶怒气冲冲地吼,“什么问题都不许问,跟我走就行!”
步危不禁将探寻的目光投向轻轻,然后才意识到她看不见。
一旦月瑶真动了气儿,你除了顺着她意思没有其他选择。步危只好做了一个闭嘴的手势,使劲咽下了满肚子的困惑。
本来以为月瑶过了一阵子就能趋于平和,步危没想到她暴躁的情绪一直延续到了他们就快要离开磨什地界。
后半程也还算顺利,磨什的地势也逐渐趋于平缓,也撞见过幽灵一样神出鬼没的妖怪,步危甚至都还没看清妖怪究竟是什么样的,就被月瑶一条火鞭抽跑了。她因为心情不好,连战力都比往日拔高了不少。
就这么走到了磨什的边缘地带。站在高高的山岗远眺,能看到天际线上耸立的茫茫九蘅群山。
“九蘅冰封……”步危遥遥看去,嘴里喃喃道。他一直很想去看看九蘅被冰封的地界,看看那将大地山峦连同从仲魔爬出来的赤煞藤一并封存的千丈冰层。一定很壮观。
“我们有机会去看看吗?”步危不禁问。
“你当我们出来旅游呢?”月瑶没好气道,紧紧肩上的包袱,“继续赶路。”
步危撇撇嘴,跟着月瑶走下山岗。这一路横跨磨什出人意料的顺利,这极大地鼓舞了步危的意志增长了他的信心,让他对接下来的旅程更多了一点期待——步危本就是个骨子里乐天的少年,全新的世界在他眼前一点点打开,几乎扫却了内心因为受重伤的哥哥和下落不明的踪叔而挥之不去的阴霾。不知不觉的,他的步伐变得越来越轻盈,步子也迈得越来越大,几乎迫不及待地要朝着未曾见过的天地奔去——
“不要掉以轻心。”轻轻突然揪紧步危肩膀处地衣服,低声道,“集中注意力,留意周围!”
步危猛地刹住车,警惕地扫视向周围。这一路他们越来越倚仗轻轻非常人的灵敏听觉与嗅觉,还有针一样尖锐的直觉。凭借她的出色向导,步危和月瑶避开了很多不必要的麻烦,几次都远远绕开了野兽群,让他们比预计地更早赶到了磨什边缘。
月瑶看见突然警惕的步危,随即停下脚步。“发觉什么了?”她低声说。
“不对,快跑。”轻轻低喊道,“快!”
步危反应极快,他身形一闪,小腿骤然发力,以最快的速度朝前冲刺,月瑶紧紧跟在后面。
“当心地下!!”轻轻再次喊道。
“什……”
下一秒,步危的心突然悬空,整个身子猝不及防地往下一沉!与此同时,大地发出沉闷的轰鸣,腐烂的臭味扑鼻而来,步危只来得及用余光瞥见四面八方拔地而起的巨大黑影,一头朝塌陷的地坑深处栽去——
一条火鞭缠住他的腰狠狠往后一拉,步危手忙脚乱地扒住了手边的土坷垃,堪堪稳住自己往下滚的身体,轻轻不知何时已手脚麻利地爬到了他的后背上,在他稳住身形后牢牢捂住他的耳朵:“不要把注意力放在听觉上,集中去看。”
这时,他才看清周围那些蠕动的巨大黑影是什么,他的胃一阵翻腾,实在忍不住干呕了一声。
那是一坨坨像是烧焦的肉和腐烂的肉混杂在一起的肉虫,大概有五六只,臃肿肥大的身体被几条胡乱长出来的腿撑着,爪子上是几根滑腻的触手,在半空中胡乱挥舞,腥臭的汁液四溅。步危看不见它们眼睛或者嘴巴,只能看见那令人作呕的黑色肉体蠕动翻滚着,从四面八方朝他们拱了过来。
步危抽出屠龙刀和月瑶隔着轻轻背靠背,目光飞快扫视着这群突然从地下爬出来的臭气熏天的玩意儿。轻轻不知从哪里扯出几坨棉花,飞速地塞进了步危和月瑶的耳朵里。
“这是鬼虫,若它们发出叫声会干扰你们的意识……但光靠这几坨棉花是没用的,若它们要叫,你们尽量把注意力放在眼睛和鼻子上。”轻轻边塞棉花边飞快道。
眼睛和鼻子……也很受罪好吗。步危无奈地挥起刀猛地砍向已经近在咫尺的鬼虫的腿,那腿看起来跟蒙了一层黏糊糊黑布的竹竿一样,刀砍在上面硬邦邦的,只留下一道浅浅的印痕。
“不要恋战!想办法摆脱这些东西跑!”月瑶的声音从身后模模糊糊地传来,步危的余光里火光一闪,烈焰倏地窜过,一条灼烧的火龙围成一圈,将鬼虫挡在圈外。
“它们不怕火。”轻轻伏在步危耳边,“得跳出包围圈!”
只见那些鬼虫毫不在意地滚过火圈,月瑶的焰火附在它们恶臭的表层,在焦黑上又烧出一层冒泡的黑浆,火很快熄灭了,更浓的臭味迎面而来。
“别烧了姐!人都要被臭死了!”步危声音憋在喉咙里,翻了个大大的白眼,高高扬起自己的屠龙刀猛地往地上插去,脚下的砂土嘭地炸开,无形的刀锋裹挟着砂石扫射出去,重重砸在了鬼虫身上。汹涌的腐肉略微停滞了一下,其肉体上出现了清晰可见的开裂的创口,露出厚厚的黑皮下一点暗红色的血肉。
“跳!”
步危和月瑶用力蹬地,原地起跳,灵术师超乎常人的弹跳力让他们一下子跃至鬼虫上方,他们闪电般下落,企图踩过鬼虫的头顶(假设面向天空的是它们的头顶)再弹跳出去,就在这时,步危正下方的鬼虫突然扬起它的上半身,步危清晰地看见在它身上某个部位,突然裂开了一个黑洞洞的大口。
步危呼吸一滞。那声音钻入耳朵时既不尖锐又不沉闷,更像一种共振发出的嗡鸣,像是把人拽进了一个密闭的空间,任何知觉都被屏蔽成模糊一片。
同时,轻轻的小手捂了上来,她稚嫩冷静的声音遥遥传来:“集中去看,不要分神——注意月瑶!”
步危下意识咬紧牙关,竭力控制住有些发麻的四肢,拼力扭转身体,朝旁边的月瑶掠去,她没有捂耳朵,身体失控地砸向鬼虫,一只舞动着黏腻触手的爪子突然从团团肉里刺了出来,朝着月瑶狠狠抓去。
雪亮的刀光在空中与鬼虫的爪子相撞,瞬间劈断了两根触手,喷射出蓝黑色的臭汁。步危将月瑶捞进怀里,险险避开那看着就不对劲的臭汁,疾速落到了坚硬的地面上,但还是因为鬼虫叫声的影响,步危一个趔趄跌倒在地,滚了几滚才稳住身形。这一下,把月瑶和轻轻都给摔出去了。没了轻轻的手,那古怪的虫叫更强烈地摄入身心,极大的怨念和躁郁感从意识深处升腾而起,对他残存的清醒和理智发起猛烈攻击。
月瑶也在地上挣扎,她拼命撑着身体颤颤巍巍爬起来,而不远处,那群肉虫调转头,拖着它们肥硕的躯体,冲着他们再次拱过来。
步危的视线模糊了,他几乎是下意识扬起手臂,举起刀,刀光一闪,剧痛从臂膀蔓延开来,疼痛感强势地撕扯开大脑里混沌的迷雾,剥离出一丝清明来。
他不顾一切地发动全身的力,快速冲到轻轻身边将她背在背上。同时,他的余光看见月瑶再次幻化出火鞭,狠狠往自己腿上一抽,发出一声忍痛的低吼。
然而冲在最前面的鬼虫已赫然拱至月瑶面前,对着月瑶张开了漆黑的大口——啪!月瑶甩手挥出火鞭,这一下使出了浑身解数,愣是把鬼虫前半部分的肉身抽得偏向了一边,然而它那条就长在大口边的腿顺势扫了过来,视线受阻的月瑶被狠狠撞击,身体飞出了十米开外,一时瘫倒在地,爬不起来了。
步危飞奔过去,扑倒在姐姐面前,企图把她拉起来。
“嘶……腿腿腿!”月瑶沙哑着声音,她的裤子上裂了条大口,腿上已是血肉模糊,伤口周围泛着诡异的蓝色。
“该死,月瑶像是中了这臭虫的毒!”步危骂了句。
“鬼虫的臭汁有毒,不能拖了,必须马上撤离。”轻轻快速道。
步危不管月瑶嘶哑着声音连叫痛一把架起她,又突然噗通一声单膝跪下。那该死的鬼虫又发出一阵鬼叫,妖异的嗡鸣声直插进步危的脑子,把刚刚清醒的意识再一次搅成一片混沌。
“步危,步危!”轻轻的喊声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你能飞吗?”
步危一只手将刀杵在地上,稳住了自己即将倒下的身形,另一只手依旧紧紧揽着月瑶的腰,他模模糊糊抬起握刀的手,想要再给自己来一刀,后背突然一阵刺痛,他用力睁开了眼睛:鬼虫们已经再次呈包围态势聚拢了过来,轻轻正站在他的刀边,用手迅速在地上画了一道符,嘴里不知道咕哝了句什么,那些鬼虫像是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墙,一坨坨臭气熏天的肉体乱七八糟地堆积在一起。
轻轻扯掉步危耳朵里的棉花,扶着他的膝盖,用尽力气在他耳边大喊:“步危,飞起来!”
飞起来?我怎么飞啊?步危死死咬住下嘴唇,血腥的味道蔓延在唇齿间。
“你现在要是不飞,下一个死的就是月瑶!”轻轻的脸离步危很近,他几乎能感受到从绷带后面射出来的灼灼目光。
“你会飞的!你知道怎么飞……快飞!”
快飞!!
轻轻的符咒很快就失效了,无形的阻隔消失,恶臭的腐肉和黏糊的触手遮天蔽日,当头砸下——
疾风平地而起!鬼虫们的中心乍然旋起细长的一道龙卷风,自下而上掀起猎猎罡风,裹挟着步危三人冲出鬼虫攒动的肉头,直直掠向高空!
来自天空清爽的风呼啸而过,吹散了步危鼻尖缭绕的臭气,他的视线逐渐清晰明朗,涣散了目光聚焦向疏朗青天。
他在飞。
鬼虫的嗡鸣声被甩在了身下,他憋着一股劲拼命向上飞着,越来越高,越来越高,直到那群鬼虫成了脚下微茫的小黑点,磨什的全貌尽收眼底,远处的九蘅群山一点点出现在广阔的视野里,在那薄雾笼罩的深处,似乎有晶莹的物体在闪闪发亮……
步危还在往上飞,他琥珀色的眸子里倒映着无垠的天空和舒卷的薄云,胸腔淤积的浊气涤荡殆尽,他张大嘴巴,用尽全力、纵情地大吼了一声:
“啊——————”
就在离磨什地界不远的地方,幻鞑空旷荒原之上,一袭黑衣的男人像是察觉到什么似的,突然转头,朝着东南方向的天空看去。
他身旁毕恭毕敬站着幽翼的首领,高挂的日头似乎让它不太舒服,一张森森鬼脸低垂着,三白眼细微地颤动。
【陛下,可是看到了什么?】它试探地发问。
齐遇眯着眼睛,朝天边凝神细看了片刻,道:“派点你的手下,去看看。”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