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瑜悬而未落的心因这话再次被高高吊起,捂着伤口在他怀里撑起身,睫毛上还挂着泪珠,憋着口气,略微拔高了音调问他,“乐安怎么了?他出什么事了?”
她担心裴钧煜对不知是自己亲生女儿的喜安下手,可从没担心过乐安,虽然乐安不见得能立马接受这个陌生的父亲,但看他对乐安的态度,觉得他总不会跟儿子计较。
“没什么,他好好的,就是总吵闹着要见娘。他还小,离不得你。”裴钧煜在心里斟酌一番后,刻意放缓语气对姜瑜说了这话。
但任谁都感觉得到他神色话语间的犹豫和遮掩,何况是一个心系孩子的母亲。
姜瑜果然更加担忧,一边要下地,一边问他,“乐安在哪儿,我去看看他。”
这时,门外有人轻敲门两声,回禀,“主子,刘大夫来了。”
裴钧煜按住姜瑜肩膀,阻止道,“大夫来了,先让大夫看看喜安的情况吧,别着急,乐安那儿有人守着,没什么大问题,他也是我的儿子,我总不会害他的。”
姜瑜想想也是,乐安身体一向康健,随后便半信半疑地坐回床上。
那刘大夫给喜安诊脉的时候,姜瑜的药和杂粮养胃粥也一并被端了进来。
刘大夫说,喜安这喘症是因长时间未进水米,身子虚弱,再加上情绪过于激动所致,醒来后配上固气的温药养两天,尽量不要再让她受到刺激,小心看顾也就是了,没有根治的法子。
这结果姜瑜心里早便有数了,可再听这大差不差的话,还是心痛不已。
大夫出去后,裴钧煜掀开床帐凑近姜瑜,与她一同注视着熟睡的女儿,不由暗暗心想,“还好有一双儿女能分散她的注意,不至于她一醒来,便为别的男人与我冷言冷语,我终究还是孩子们的亲爹,血脉的羁绊是天生的,谁也无法斩断这种关系。既然孩子们都已晓事,知道了真相,她便多少要顾及孩子们的感受,当着孩子的面,她怎么也不会对我太过绝情。”
他甚至有些残忍地觉得喜安的喘症发作得刚好,及时把姜瑜完完全全地拉回到了母亲的身份,等喜安这边的情况稳定下来,还有乐安让她操心。
这样一来,她哪儿还有多余的精力牵挂别的男人和其他事情。
“放心吧,大夫说了,喜安没什么事,咱们做爹娘的,以后对她再小心些,她定会平平安安、健健康康的。”他这意有所指的话几乎是贴在姜瑜耳边说的,虽是关心女儿,视线却分明落在姜瑜侧脸。
姜瑜没有理会,往前偏过身子,离了他的触碰,只看着喜安不知在想什么。
裴钧煜没有再说别的,起身端起桌上的粥,重新坐在床边,勺子在碗里搅了搅,温声道,“来,先吃点东西,你这会儿不比喜安好多少,自个儿的身子恢复好,才能照顾好孩子。”
姜瑜还是背对着他,一动不动,也不说话。
本以为死了便能一了百了,却未曾想还会醒来,还要重新面对这不堪的一切。
明芳、哥哥、嫂子和孩子们还在裴钧煜手里,还有……谢宴的性命和仕途……
每一个人,她都放心不下。
裴钧煜心里想什么,她哪里全然不知。
说到底,她冲动寻死一回,其实对当下的处境没有任何改善,反而还惹怒裴钧煜,连累了其他人。
身后男人再次搅动勺子,碰到碗壁,发出声响,似无言的催促。
姜瑜吞下满腹愤恨,也不知是从哪儿来的力气,转身劈手夺过那碗粥,混着滴落的泪,大口大口地吞喝下肚。
她心里再是清楚形势,时隔多年,又受此大辱,怎么也做不到像从前那样马上对这男人柔情以对。
裴钧煜接过那空碗,抬手捋了捋她鬓边散落的发丝,修长的手指顺势滑过小巧的下巴,轻轻蹭去那附着在上头即将要落下的泪珠,随即稍用力抬起她的脸,迫她看向自己,像是劝挽,更多的却是威胁,“我要的从始至终不过一个你,孩子们只是意外之喜,有你在,我和孩子们才有父子情分可言。若没有你,我绝不会认他们,更休说抚养,毕竟——”
姜瑜听不下去,恨声道,“当初是你停了我的药,非要我怀上孩子……”
“可我以为孩子没了!他们从出生、说话,到走路、启蒙……我全都没有参与!你带着孩子离开我六年,六年啊姜瑜,你知道我是怎么过来的吗?我都快疯了你知道吗?乐安和喜安现在根本不认我,口口声声叫别的男人作爹,你可知我心里有多恨?有多想把那狗贼千刀万剐?你们逼得我和两个孩子差点儿反目成仇,我又为何非要认下他们?我若真想要子嗣,重新找别的女人生,好好培养教导,未必比这两个孩子差!所以,不要再拿孩子跟我谈条件,他们在我这儿没有分量。你的筹码只有你自己。”他捏紧手上的空碗,才忍住胸口窜起的怒火。
“裴钧煜,你也配做个人!”
“我是狠心,那又如何?民间有句话说得好,‘宁跟讨饭娘,不跟做官爹’,我以后能不能在孩子们面前做一个好父亲,关键全在你,阿瑜。”
话落,他端来桌上的药,作势要亲自喂她。
那一瓷勺的药送到姜瑜嘴边,浓郁的苦味儿直扑鼻尖,像是要苦到人心里去。
姜瑜接过药碗仰头喝下,连带着未说出口的质问和怒骂一同忍下,喝得太急,不小心呛了几口,气势一落千丈。
在绝对强势的手段和地位面前,与裴钧煜这种极度自私的人讲道理是没有用的。
纵然姜瑜气得心口一阵刺痛,抚胸深吸几口气缓过来后,已经放弃跟他争辩,免得吵醒女儿。
裴钧煜看着她躺下翻过身把女儿抱回怀里,然后把被子给母女两人盖好,临走吹灭烛火时还不忘留下一句狠话,“不要想着寻死或者逃跑,否则,后果你一定承受不起。”
黑夜中,姜瑜只能无助地抱紧女儿,汲取微弱的力量。
裴钧煜一出房间,两个黑衣男子和一个侍女马上上前站在门口看守。
经过乐安所在的房间时,他脚步停顿一瞬,然还是没有进去看看,直接走下楼梯出了客栈。
安静阴森的牢房内,靠在墙上打坐的谢宴,嘴边挂着殷红的血迹,白色囚服上血迹斑斑,颜色深浅不一,脸色惨白发灰,形容落魄,脊背却依旧挺得笔直。
他听见几道由远及近的脚步声,睁开双眼后,抬起袖子擦了擦嘴边的血迹,没擦掉多少。
牢房两边的烛火亮起,殷勤的狱卒搬来一把交椅,打开了门上的铁锁。
卓星端着放有笔墨和纸张的漆盘放在矮桌上,然后带着狱卒退下。
裴钧煜缓步走到交椅前掀袍坐下。
谢宴本盯着干净的袖口,直到那脚步声来到近前,方抬目看向前方。
两个男人在明亮的烛火下,对方的模样清晰可见。
“看着我的女人和孩子亲近你、仇恨我,你是不是很得意?是不是觉得大仇得报了?”裴钧煜脸色阴沉,第一次真正把谢宴这个人看进眼里,不禁思索姜瑜到底喜欢他什么,喜欢到能为他去死。
他很想忽略谢宴的存在,将死之人,本不值当他亲自来见。
可他心底总有一个声音在抗争,推着他来见一见迷惑姜瑜心窍的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又用了什么龌龊手段。
很矛盾的心理,有不耻,更有奇怪却莫名旺盛的求知欲。
他到底有哪里比不上谢宴?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仅此而已。”谢宴不卑不亢回道。
就这么简单?
他不信。
裴钧煜不屑又恼怒,强抑情绪反斥,“我的女人,凭你也配肖想?简直不知死活!你就是用这样的花言巧语迷惑了阿瑜的心?”
这下轮到谢宴摇摇头轻笑出声,“你这种人不会明白的。”
他不欲与裴钧煜多解释,盖因他心知肚明,裴钧煜无法理解这种纯粹的感情。
又或者说,裴钧煜这人太过自负,自负到不愿相信他和姜瑜完全接纳彼此、相许相知的爱意,不愿相信他是爱屋及乌,才会对两个孩子悉心教养,视若己出。
裴钧煜亦扯唇含笑,“明不明白不要紧,谢大人,你的死期快到了。”
谢宴重重咳嗽几声,喉咙上涌的血沫跟着咳出,待呼吸平稳,才沙哑虚弱道,“谢某心中有数,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三言两语间,平白被这厮添了回堵,裴钧煜更觉多余来见他,不想再跟他浪费时间,起身要走,剩下的事情还是让卓星来办吧。
就在他的身影即将消失在没有烛火照亮的阴影处时,谢宴突然开口对他道,“阿瑜极赤诚,她要的很简单,真心才能换来真心,你要珍惜她,好好待她!不要再伤她!”
他已时日无多,就算裴钧煜不对他下手,他也活不了多久,恐怕再也没有机会守在她身旁了。
裴钧煜心里一颤,忽觉自己好像又做错了什么。
赤诚?
是啊,她其实是那样一个赤诚善良的女子!
却为何独独不肯相信他的一片真心呢?
来不及深想,他加快脚步离开了牢房。
谢宴没有听到裴钧煜的回应。
却很快看见从阴影处走出的卓星。
“烦请谢大人亲笔写封休书,什么时候写好,什么时候放令妹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