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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岭至淮河一线,是我们常说的南北分界线。

前些年,南楚与北楚本是以黄河为界,王笑一心想着先打清朝,本不欲理会南楚。

偏偏南楚在他与清军鏖战之至,三番五次地想要趁乱占便宜,结果王笑反击了几次,再加上郑元化开掘黄河……于是在王笑主要精力还放在北边时,也打下了南楚的一些地方。

其后,北楚与南楚颇有默契地以淮河为界。

北楚是想要先解决北面的清朝,南楚则是连接受挫之后老实下来,战略从“讨伐逆贼”转变为“希望逆贼别再打下来”。

现在王笑把清朝赶出关内了,目光又转向南方。

他本打算秋收之后南征,没想到武昌的孟世威先下手为强,抢在他之前沿长江而下攻打南京。

这绝不是王笑想要看到的局面。

可能在北楚有些人看来,南楚内乱了,真好。

但在王笑眼里,江南早晚也是自己治下之地。他要南征,征的是江南的政权。而不是想看到这个政权四分五裂,变成强盗,开始屠戮子民。

他要的是一个富强兴盛的国,而不是让江南千疮百孔,然后他再把这千疮百孔的江南并进来,完成一个统一大业。

大一统是兴旺前提,却不是最终的目的。

他并不是要再建一个大一统却又腐朽落后的大清王朝……

一路快马加鞭,王笑仅仅用了两天就赶到宿州。

宿州是北楚如今在淮河以北最南边的一个州城之一,再往南就是淮河,对岸就是南楚的凤阳府。

一队士兵在宿州城外迎了上来。

“见过晋王。”

“秦山河呢?”

“报晋王,秦帅已经南下赶往淮河边,他派末将在此恭迎晋王……”

王笑没有下马,道:“走,边走边说。”

“是,六日之前,秦帅还在徐州,得到消息说孟世威起兵造了南楚的反……秦帅马上就把消息传递给晋王。同时派人联络孟世威,邀他商议招降事宜,他则亲自赶赴宿州。

三日前,孟世威的人到了宿州,欲与秦帅商谈共伐南楚一事。秦帅于是又南下,并让末将告诉晋王,他会设法拖出孟世威,并请问晋王是否答应其受降的条件……”

王笑皱了皱眉,又问道:“孟世威到哪了?”

“已到了九江。”

“还有哪些消息?”

“事发突然,末将目前知道的也只有这些……”

马蹄飞快,又是一日一夜连奔两百里,天明之时,王笑到了淝水岸边。

度过淝水,就是淮河。

淮河岸边,铳声不绝于耳,秦山河正亲自带兵在淮河上搭建浮河,对岸有些南楚兵马隔着老远放铳放箭。

王笑驻马看了一会,没有把这样的小仗放在眼里。

他也没有马上就去打搅秦山河,又懒得继续看那小打小闹的战场。

“地图给我。”

他铺开地图,对照着周围的地形标注起来。

楚朝行省中没有安徽,是与江苏合称为“南直隶”,这多少给王笑带来了一点不便。

他知道现在所在的位置大概在后世的安徽蚌埠与淮南交界一带,附近就是淝水之战的主战场。

想到淝水之战,王笑隐隐有些无语……

一千三百年前,“容颜瑰伟、雅量瑰姿”的苻坚通过政变登基,他心怀“统一六合,以济苍生”之志、广施仁政、打压豪强、消除民族矛盾、降服化外蛮夷,终于统一北方。

之后,苻坚发动淝水之战,意图消灭东晋,结束乱世,但最终,拥有绝对国力优势的前秦却败给东晋。

淝水之战在如今的南楚人眼中几乎是一场奇迹般的胜利。

但它还是发生了。

而观如今之王笑,立足未稳,尚未登基,再强能强过苻坚吗?

再观南楚,更是远胜于永嘉之乱后的东晋。

因此,南楚那边每每谈论国事,都是把南楚比作南晋,把北楚比作前秦,一个个都想当谢玄、谢安。

哦,除了谢玄、谢安,他们还喜欢自比周瑜。

“周瑜赤壁之举,笑谈而成;谢安淝水之师,指挥而定。”

王笑就挺烦他们的……

不一会儿,秦山河击退了河对岸的南楚兵马,第一时间向这边赶过来。

“见过晋王。”

“不必多礼了,直接说事吧。”王笑翻身下马,与秦山河并肩往军营走去,又问道:“九江城如何了?”

“探子急报,十一日,孟世威部将郝效忠趁夜杀入九江城,大肆抢掠,纵火焚城,城内城外死伤惨重,周围的浔阳、柴桑、黄梅等地也受乱兵洗劫……”

“孟世威还有多久到安庆?南楚是怎么布防的?”

秦山河道:“孟世威如今正在湖口一带,大概七日左右到安庆。南楚方面的消息断了,探子联络不到,但我估计会遣兵在铜陵驻守。”

王笑显得有些不悦,道:“安庆、池州等地,南京朝廷都不要了?”

“莫说这几个地方,末将估计连南京他们都保不住。”

“孟世威号称百万大军,具体有多少人?”

秦山河道:“他每日都在裹胁壮丁,如今加上民夫许有八十万众,但我判断真正的能战之兵在二十万左右。”

两人说着,走进军营。

王笑看着地图上长江沿线诸城,眉头皱得更深,道:“此事你怎么看?”

“是好事,也是坏事。”秦山河想了想,道:“以前在辽东时,末将和孟世威打过一次交道。当时杏山一战,他论功第一,其人确有将才,绝非关明、童元纬之辈可比。

若让他造反成功,由武将来主持江南,只怕会比之前那些不懂兵事的文官治下的江南更难打。

而且,孟世威很可能联络了张献忠,两边若是联合起来,有可能会形成……”

“形成三国时孙刘联军抗曹的局面?”

“是。”

“所以你的主张呢?”

秦山河道:“有上中下三策,上策是招降孟世威。”

“招降?”

“据我判断,孟世威的反心并不坚决,他想要的是维持现有的利益,他之所以造反是想避免在湖广单独与我们鏖战,想要调动起江南举国之力。”

王笑淡淡道:“简而言之,这就是一个尾大不掉的军阀,不愿意为了南楚折损自己的兵马。所以打算自己当老大,让别人来折损兵马。”

“是。但如果我们肯招降他,他应该还是倾向于投降。”

王笑道:“他不是想投降,他想改换一下旗帜,在我们这里继续当他的土皇帝。你记住,改旗易帜不是投降。

我们要的不是这种表面上的臣服,不要是招一群军阀在治下作威作福,维持一个表面上的统一。”

“是。”秦山河道:“中策是,我们提前发动南征,不给孟世威站稳脚跟的时间。”

“多久?”

“若无变故,他一个月内必破南京,两个月内就能布置好长江防线、结盟张献忠。”

“两个月……我们收了粮,调动二十万大军南下,至少还要两个月。”

“那就用下策,我们尽力拖住孟世威。等大军南下,与他决一死战。”秦山河道:“哪怕难打一点,我认为我们还是有胜算。”

“都不妥。”王笑摇了摇头,道:“我马不停蹄赶过来,不是要看孟世威从武昌、九江、安庆、池州一路烧杀掳掠过去。”

“我明白,所以想再劝晋王一句,招降孟世威是最快平定江南的办法,还请晋王以保全长江沿岸百姓为重。哪怕招降之后再想办法杀了他……”

王笑不置可否,抬起手摆了摆,道:“别开这种坏头。江南军阀林立,若是此例一开,谁都学着通过烧杀抢掳来壮大实力,然后以此作为投降的筹码。”

他显然早就想好了方略,道:“我要你想办法拖住孟世威,别让他到安庆去。我已从山东各地调了五万兵马,二十天内便到,击败他。”

秦山河默然了一会。

王笑问道:“哪里不明白?”

“若能这么快调动五万大军前来,晋王何不等孟世威与南楚开战,我们坐收渔翁之利?”

“我不需要什么渔翁之利。”

王笑说着,在地图上点了点,从武昌划到九江。

“孟世威行军五百里,五百里长江沿岸生灵涂炭,事发突然,我们阻止不了。但接下来,安庆、池州、铜陵等地,绝不能再旧事重演……

我强调一遍,这里不是敌国,这里就是我们治下之地,表面上看,孟世威叛的是江南朝廷,但他杀的是我们的百姓,那他叛的就是大楚。我是来平叛的,不是来趁火打劫的……”

秦山河总觉得哪里怪怪的,但说不上来。

他看着王笑在地图上指点着,好一会才发觉到底是哪里奇怪……

南楚内乱了,看起来明明是一个火中取栗、尽快平定江南的好机会。

晋王马不停蹄赶来,自己一直以为他是要把握这个机会,直到这一刻才发现,晋王想的根本不是这么一回事。

他根本没想要坐山观虎斗、趁这个变局来拿江南。

他来,是来阻止孟世威继续东进的。

这感觉怎么说呢,就像别人家里两兄弟打架了,晋王本该站在旁边看着,等着他们打完了拿他们的家产。但晋王没等他们打起来,先上前把其中一个打趴了,因为怕他们伤及孩子,然后还说“这是我的孩子……”

“怎么了?还有哪里不明白?”

秦山河道:“像是明白了,但感觉……”

“感觉亏了?”

“是。感觉吃了大亏。”秦山河道:“孟世威想要攻打南京,我们却紧急调兵来助南京朝廷平叛。渡过长江作战并不容易,五万人对百万大军,哪怕只是二十万能战之师,也会是一场硬仗。

我们拼着将士伤亡惨重,为别人平叛。总觉得像是当了一个冤大头……”

王笑点了点头,忽然岔开话题,问道:“你是否也觉得,我变得假仁假义起来了?”

秦山河想了想,应道:“这不是一个利益最大化的选择。”

“是啊,这不是一个利益最大化的选择。”

秦山河拱手道:“不管是招降孟世威、还是等南楚开战,都是更好的办法。敢问晋王是否再三思?”

~~

长江以北,大别山的山林间,两个落魄书生正在艰难地行走着。

“齐兄不信世间有公道吗?”刘佳洛忽然问道。

齐思平苦笑了一下,道:“公道,哪来的公道?”

他手里握着一根大树枝当拐杖,正好也走不动了,缓缓在地上坐下来,叹道:“就算有一天孟世威死了,也不是死于公道,而是死于争霸天下输了。”

刘佳洛也坐下来,掏出一团发霉的干粮,掰成两半,把霉点更少的那一半递了过去。

齐思平接过来咬着,又道:“我们不管是向西投奔张献忠、向南投奔郑芝龙、还是向北投奔王笑,其实都是一样的,所求的不是‘公道’,求的是前途和报仇而已。

孟世威、张献忠、郑芝龙、王笑,这些人也都是一样的,乱世中的枭雄而已。要除一个枭雄,只能靠另一个枭雄。这哪是公道?这是世道。”

刘佳洛喃喃道:“若死的只有我爹娘,我报了仇也就了结了。但武昌满城百姓,难道还不能讨个公道?”

“谁在乎?”

齐思平有气无力地哂笑了一声,又道:“就武昌城这些年,唐中元洗劫了一次,官兵追着他又洗劫了两次,然后张献忠来,然后孟世威来,这两拨人来来回回又洗劫了多少次?

这些年来,孟世威纵兵掳掠,杀得人少吗?加起来十倍于这次死的人。谁在乎?若不是他起兵造反,青史所书他依然还是国之栋梁。

官兵打粮,本来就是常事。不打粮,拿什么平贼?没有人会在乎这些的,你也别想什么公道不公道了。”

“那是活生生的人啊……”

“还不懂吗?这天下太乱,就是人太多了。他们巴不得死得人更多些。”

齐思平拍了拍刘佳洛的肩,叹道:“我这两天想来想去,认为我们往北走可能是错了。”

刘佳洛道:“为何?我觉得投奔北楚最好,听说那边的官考简单,北楚晋王也有南征之心,最不济我也可以从军。”

“你也觉得这南边的朝廷要亡,剿不了孟世威?”

“对。”

齐思平道:“但要看利益和形势啊,我琢磨着,眼下这局面,孟世威有可能会降了北楚,那我们北上就是自寻死路,不如南下投奔郑芝龙。”

“为何?”刘佳洛道:“郑芝龙从不听朝廷调令,岂会北上讨伐孟世威。”

“利益冲突。”齐思平道:“各方势力中,与孟世威利益冲突最大的反而是郑芝龙。我举个例子一说你便明白了……曹操与袁绍。”

刘佳洛果然明白了。

他低头沉吟了一会,喃喃道:“我们都走到这里了,难道掉头回去吗?”

“我们一介书生想杀一个统兵百军的大将本就不易,多绕点路就多绕点路吧。”

“只怕我们绕不动了……”

话音未落,远处马蹄声已然传来。

有士卒大喊道:“那边有人!把粮食都交出来……”

“齐兄!快跑……”

~~

湖口县。

一封信由快马送到了孟世威面前。

孟世威看罢,眉毛一挑,眼中绽出些许喜色,很快,又转为沉思。

“父亲,可是有什么好事?”孟不拙问道。

“秦山河已到了淮南,邀我到六安县当面详谈招降事宜。”

孟不拙却不觉得这是什么好事。

他已经开始认为打下南京、抵御北楚、统治江南才是自己的抱负。

“呵,当初我们想投降,他只会拿些苛刻条件来刁难,如今想招降了?依孩儿的意思,不理他便罢,我们只管取南京。”

孟世威又咳了几声,好一会才看向自己的儿子,眼中是捉摸不定的神色。

——自己又老又病,否则当然有信心全取江南、抵御王笑。或者这儿子若是成器,这么做也未尝不可。但这儿子……只怕自己替他拿下江南,他也守不了两三年。

孟世威心想着这些,叹息了一声。

孟不拙却完全没领会父亲的意思,又道:“父亲?”

“谈谈条件也好。”孟世威道。

“可是就算北楚答应我们的条件,也不过是裂土封侯。哪比得上我们自取了江南?”

“江南好取,守得住才行。”孟世威摆了摆手,懒得再与儿子多说,一锤定音道:“先和秦山河谈了再说吧。”

“孩儿真的不明白……”

“出去!”

“是……”

孟世威喝退儿子,眼中失望之色愈浓。

——自己谆谆教晦,这孩子始终是当成耳旁风。就像麾下那些骄兵悍将,越来越难约束了。

“生子当如权仲谋啊……”

他喃喃叹了一句,铺开纸墨,开始给秦山河回信。

他武夫出身,回信的内容倒也直白,还顺手给自己挑了一块新的地盘。

“我欲率雄师顺江而下,直取南京。秦家贤侄欲共谋此事,不如亲来湖口,面陈机宜。或领兵南下,共击南京,两面夹攻,则大事可定。彼时我可领兵扫荡南方诸省,事成后,封一王爵足矣。孟家满门忠良,愿为大楚世代镇守闽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