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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中。

一座名叫‘荔枝楼’的酒楼上,王笑抱着孩子坐在窗口,往南可以看到汉水,往北可以望见规模宏大的褒王府。

他抱娃的姿势并不好,怀里的小呆瓜显然很不舒服,努力伸长了手向唐芊芊求救。

王笑只好把孩子递过去,一边和坐在对面的唐苙说话。

“荔枝楼?这楼里也没有荔枝嘛。”

“如今已是十月,当然是没有的。”唐苙道:“何况这荔枝楼之名,也不是指普通的‘荔枝’,指的是那边的‘荔枝道’。”

他抬起手指了指,指向汉水南岸。

“杨玉环是涪陵人,喜食荔枝,唐玄宗为了满足她,下令自四川涪陵置专驿直通长安。从涪陵到西乡这段穿过大巴山的便叫‘荔枝道’,再从西乡穿过子午道,直通长安。

《洋川志》记载,治驿自涪陵,由达州取道西乡、入子午谷,至长安才三日,香、色仍未变。”

王笑道:“二千里路,三日可至?你光是走子午道可就花了大半月。”

唐苙草莽出身,如今说话却可以引经据典,应道:“三日夸张了,据《涪州志》记载,是七日到长安。这段路我如今也走过,依然想不通如何能七日就走完。杜甫诗云‘忆昔南州使,奔腾献荔枝,百马死山中,至今耆旧悲。’

可见为了这几口荔枝,沿途马死人亡不计其数。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唐玄宗之昏聩,与烽火戏诸侯的周幽王又有何异?”

他说着摇了摇头,似乎有些难过。

——那样的昏君尚且没有亡国,自己与父皇励精图治,却沦落如此地步。

此时菜肴已上来,唐芊芊给小呆瓜喂着汤,随口应道:“昏聩不昏聩的,成王败寇而已,岂是几颗荔枝的事?荔枝道作为通蜀的主道,延续千年。没有它,哪来的文俗融汇,南北交通?事到如今,大哥还以为成败在于帝王是否昏庸,而不去深思国力与制度的根由?”

唐苙微微苦笑,也不与妹妹争论,举杯与王笑碰了一下,问道:“你怎么看?”

“知道鲥鱼吗?”王笑道:“鲥鱼肉质细嫩,味道鲜美,每逢春夏才由大海进入长江。而且它有一个特点,出水即死。捕鱼的人一碰它的鳞片,就立即不动了,所以苏东坡称它‘惜鳞鱼’,比荔枝还难保鲜。

有个皇帝住在北京,想要吃鲥鱼,下令让扬州进贡,三千里路程要两天内送到。进贡的时候,沿途竖立旗杆,夜晚挂上灯火,备马三千余匹,役夫数千人。所谓‘金台铁骑路三千,却限时辰二十二’、‘人马销残日无算,百计但求鲜味在’……大哥觉得,这皇帝这比唐玄宗又如何?”

唐苙道:“竟未听说过这样的皇帝……其劳民伤财比唐玄宗半斤八两。”

王笑道:“后世却评这皇帝是‘千古一帝’呢。”

唐苙大讶。

“为何我毫无所闻?”

“那是你孤陋寡闻。”王笑摆了摆手,道:“世事便是那样,大家做差不多的事,得到的评价往往截然相反,有人是昏君,有人是圣祖,如刚刚芊芊所言,‘成王败寇’而已。

我并非是想说劳民伤财也没关系。而是说……一个国的国运,远远不是一个帝王的贤与昏这么简单。关系到各方各面,因为这些太复杂,大家解释不清,于是归为‘气运’。”

他指了指远处的褒王府。

“你看这褒王府,院落相连,楼台相望,占了汉中城的三分之一。一个藩王就富到这种地步,天下又有多少个这样的藩王?楚朝走到今日,要说气运尽了,确实也是气运尽了。

荔枝、鲥鱼、褒王府,单拎一个出来说,都是让人惊讶的劳民伤财,但真正可怕的是,它们只不过是冰山一角。当今这天下四方政权,比的不是谁更好,比的只是谁‘不那么坏’罢了。”

唐苙道:“大瑞朝轻徭薄赋,为何却……”

“你们连制度都未建全,都还没入场呵。建虏的制度再差,人家知道要保证谁的利益,并有一套体系保证这些利益,你们呢?”

一席话说得唐苙突然意兴阑珊起来。

他想到死在自己的剑下的刘氏……只觉骨子里那些自信如同被抽掉了一般,不知往后该如何做才好。

还有眼前的王笑,说话做事永远都是很随意的样子,孤身在外一点害怕的样子都没有。但唐苙知道,自己是不可能去动他了。

子午道一战之后,瑞朝的文武百官、三军将士之所以还没有分崩离析,无非是寄望于北楚的支援。

——妹夫是王笑,这竟已成了自己最大的底牌……想到就在年初,父皇还寄望让王笑投降过来,何等可笑?

唐苙心里一片悲惘,面上却是不显,算是颇有城府。

但他这边故作平静地说着话,王笑与唐芊芊却是交换了一个会心的眼神。

他们早把唐苙的仓惶看在眼里,平时说话有意无意地故意打压,消磨他的野心……

唐苙又道:“说起这褒王府,修建了整整二十六年才竣工,可惜啊,当年父皇拿下西安之后,褒王仓皇逃到重庆府,第二年就遇到张献忠进川,把褒王杀了。”

王笑点点头,道:“大哥今天请我吃饭,是想说张献忠出兵来汉中的事?”

他叫‘大哥’叫得自然,唐苙却微有些不习惯。再听后一句话,他不由讶道:“你已知道此事?”

“嗯,我探马派得远。但也只知道有两万人出剑阁,如今还未出金牛道。”王笑道:“不会是想取你的汉中吧?”

“张献忠说是要北上抗虏,但想取汉中也不是没可能。”唐苙于是缓缓说起来。

“这次多尔衮拿下西安之后,派人招抚张献忠,无非就是说他前此叛乱皆楚朝旧事,如率众归降,则子孙永享富贵。张献忠没有理会,可见抗虏之心甚坚。但此时派兵北上也很奇怪……”

“何止是奇怪?反正如果是我,我绝没这么热心。”王笑漫不经心地说着,夹了一筷子面皮喂小呆瓜。

小呆瓜尝了一口,嫌弃地转过头。

唐苙道:“是啊,多尔衮一时半会是绝不可能入川的,张献忠如今在川南一带和南楚打得厉害。这种时候,他派一支兵马来汉中,太过于热心了。

前两年他也不是没打过汉中的主意,曾写信给我父皇,说三国以来,汉中原属四川。他定都于川,必取汉中,还警告诉我父皇不要‘得陇望蜀’。”

“得陇怎么能不望蜀?换作是我,攻下陇右,必取四川。”王笑说着,又夹了一块面皮喂小呆瓜。

这次小呆瓜又肯吃了,咂吧着嘴,似乎对这味道感到迷茫。

唐芊芊轻轻拍了王笑一下,道:“这菜有点麻,你不要乱喂。”

王笑擦了擦儿子的嘴,笑道:“没关系,入乡随俗吃一点,这汉中面皮要有油辣子才好吃。”

他说完才转头向唐苙道:“我以为张献忠取国号‘大西’是偏安四川之意,看来他这次也坐不主了。”

“他尚没到能偏安四川的地步,一是汉中不在他手上,二是南楚已反攻至重庆。”

“我的探马说来的西军主将姓李,可是叫李定国?”

“不是。”唐苙道:“这次来的是李鸿基,本来是老三麾下的大将,投奔了张献忠,成了五军都督之一,还得了一个所谓兴国公的爵位。”

王笑觉得这名字似乎有些耳熟,好像在哪见过,想了一下想不起来,也懒得再理会。

“大哥若是听我的,我出个主意,教你把西安打回来。”

唐苙微微一愣,沉思了一会,问道:“你早就在计划着利用这支兵马?我说呢,关中差不多要打起来了,你一点也不着急。”

“不急。”王笑抬起头望向窗外,再次感到天地浩大,江山如棋。

“下棋嘛,要通盘考虑,四角先占了,再占天元不迟……”

~~

太原城外。

晁黑腚背着一杆火铳站在一个地洞外。

二顺拍了拍他的肩,问道:“饷银都寄回家了?”

“都寄回去了!”晁黑腚大声喊道,心里美滋滋的。

他立了几次功,军饷比当新军那会儿翻了几番,前几天小舅子写了信过来,说娃儿已经到县城里入了学堂,婆娘还在县城买了个小宅子……

二顺又道:“记住,火炮一响再冲出去,先等炸开城门……自己数着,六发子弹打完了,先退下装填……”

“喏!”

“活着回来,俺请你喝酒。”

“谢将军……”

二顺点点头,转头看向帅旗的方向。听到“咚咚咚”的鼓声响起。

战台上刘一口挥动帅旗,张光耀指挥着骑兵在侧翼掩护,耿当指军着炮兵向前推进……

接着军令传来。

“突击营,冲锋。”

“上……”

二顺干净利落地一挥手,晃黑腚跟在突击队当中,向地洞里钻去。

地洞里很黑,他却跑得很快,一点也不担心遇到敌人或被埋下去。

头顶上传来闷闷的轰隆声,那是楚军的炮火。

跑了足足两刻钟,前方响来一声大喝。

“停!”

晁黑腚于是倚着地洞等着,他头上是一块木板,透过木板可以听到前面杀喊声不停。

“等着。”军官短促地吩咐了一句。

晁黑腚于是老老实实等着。

过了一会,他忽然闻到有酒味。

不用看,他都知道是那个外号叫‘疤子’的同袍又在喝酒了。

这疤子算是军中少见的刺头,说是刺头,因为这家伙每次发了军饷就拿去买酒买肉买快活,死命地糟践银子,银子花完了就找人借。

据说他本来立了不少功劳要升屯官了,但将军命令他去娶个媳妇成家也不肯,就一直那样无牵无挂的乱来,分的地也卖掉……

然后就被打发到这里来了。

将军说这人就是冲锋营的一粒老鼠屎。

晁黑腚前几天还借给疤子二两银子,这时闻到疤子又是去买酒,心中十分后悔。

但这种时候,也不能找疤子要银子……

晁黑腚想着这些,直到听到上面的建虏大喊道:“北面!北面有楚军……好多人……”

“林将军的援军到了,杀!”

前方的突击队首领大喊一声,推开头上的木板就冲上去。

晁黑腚迅速跟上,冲出洞口一看,只见自己已经在太原城内了。

他一转头,看到一个建虏守军扑过来,忙抬起火铳“砰”的就是一统……

“快!稳住阵地!”

“砰砰砰……”

楚军纷纷跃出地洞。

打了好一会,二顺又大喊道:“抢城门!”

晁黑腚又是一转头,随着同袍们便向城门方向杀去。

他一路冲,一路瞄着建虏射击,直到算了自己打了六发,身子一猫,躲在一边的墙根下装填子弹。

接着,“噗”的一声,他背上一痛,已是中了一刀。

几个清兵向他跃过来,脸上满是杀气。

晁黑腚手里火铳还未装填好,背上又挨了一下,慌乱避了几步,退进一条小巷子,落了单。

又听身后脚步声阵阵,转头一看,却是一队清兵杀了过来。

晁黑腚有些慌,眼看前头两个清兵退上来,也顾不得装弹,拔出斩刀就迎上去。

“砰”的一声,前面有人打了一铳,正击中一个清兵。

晁黑腚抬头看去,只见是疤子快步冲过来,这老兵油子铳法准得厉害,砰的又是一铳击倒一人。

疤子也不说话,又冲了两步,端着火铳就打,直到打光了火铳里的弹药。

转角那边却有越来越多的清兵冲上来。

疤子迅速从腰间拿出两个手雷便往那边掷过去。

他一转头,瞪着晃黑腚看了一眼。

“快走!”

“疤子……”

“走啊!抢城门!欠你的银子下辈子还了……”

疤子一把推在晃黑腚身上,迎着那巷子又冲上去。

晁黑腚跄踉了一下,再转过头,只见疤子撞进好几个清兵之间,轰的一声响,溅起血肉模糊……

晁黑腚眼眶一酸,迅速跑出巷子向城门奔去。

他算不清自己一共打了多少发子弹、打死了几个建虏,只知道自己是第一个冲到城门口,打开太原城门的……

等到城头的清旗换成楚旗,代表着楚军终于攻下了太原。

晁黑腚一屁股坐在地上,听着四周的一遍欢呼,想笑又想哭,却是哭不出来。

两天之后,论功行赏,军法官召过几个士卒,道:“这是疤子欠你们的银子,写在他遗书里的……”

晁黑腚问道:“俺能看看他的遗书吗?”

“你识字吗?”

晁黑腚一愣。

军法官又道:“他也没说什么,家小都死光了说给谁听,只有一句,还了你们银子,他也报了仇,死而无憾。”

晃黑腚接过那二两银子,蓦地大哭起来。

良久,他抬头看向城头上的楚旗,喃喃着“死而无憾”四个字,眼神却愈发坚定……

~~

济南城,一个僻静的院落里,几个气度不俗的人聚在了一起。

“消息准确吗?”

“想来不会有假。”姚文华抚着长须,叹息了一声,道:“眼下虽然还未传开,但陛下的处境……只怕不妙了。”

“怎么会?”

“怎么不会?”

“靖安王行事素来妥稳,就算是调蔡悟真去关中了,怎么就真让多尔衮掳了陛下呢?”

这个问题一问出来,屋子安静了一会。

姚文华举起一杯茶喝了一口,转头看向何良远。

——你倒是说句话啊。

何良远默不作声。

他是前不久才从朝鲜回来的,因出使朝鲜立了大功,挽回了不少声望。

此时见何良远不说话,姚文华只好自己开口解释。

“以靖安王之能,要保证陛下的安全确实不难,但偏偏……陛下真被掳走了,唉。”

傻瓜都能听出来姚文华是什么意思。

偏偏宁完我却问道:“姚大人是想说什么?”

姚文华有些生气。

——想说什么?都说这么清楚了!老夫想说就是靖安王放任陛下被建虏劫走的啊!他想当皇帝,我们要推一把啊!

——宁完我你个狗汉奸,在老夫面前装糊涂。

屋里再次安静下来。

高延看了看座中几人,犹豫着,问了一句:“姚老大人到底是如何确定的?”

高延本是天佑军将领,被楚朝策反以后,暗中传递消息,挫败了不久前孙仲德偷袭济南的计划。

但他是新归附的,没有再领兵,如今只领了一个闲职,不像孙仲德当年一投降就封了王。

高延也知道,自己曾经投降过清军,如今领了官职,待遇也不错,就算权力小一点,本也是无可厚非之事,他也理解。

但禁不住有人告诉他,有一桩大功劳给他。

高延一时心动,与对方接触了几次,就被引见到这宅子里来见了姚文华几人。

这几天,他有时候会梦到孙仲德的背影……梦里,他想追上去问问孙仲德想和自己说什么,却又追不上……

有些事他不知道别人是怎么想的,但……对于他这种有污点的人来说,若是楚朝能接受清延投降,他的污点也就不是污点了。

他一直在观察宁完我,认为对方也是这么想的。

此时姚文华被问了一句,眉毛一挑,却是又郑重交代道:“诸位该知道,我们现在所谈的,绝没有背叛靖安王的意思。为的是靖安王、为的也是天下苍生。”

“是啊。”

“是啊……”

座中诸人纷纷应和。

姚文华这才从袖子里拿出一封信纸来,道:“这是陛下亲笔写就的求援信,加盖了御印的,老夫核验过,作不得假。”

宁完我眼中精光浮动,问道:“姚大人这是从何而来的?”

姚文华终于失去了耐心,哼道:“要是都不想商量,那就别说了,当什么都没发生过。老夫这快入土的人,何必去趟这遭浑水?”

宁完我低着头,心想你是快入土的人无所谓,我却不得不谨慎啊……

他也去看何良远的反应,却是什么都看不出来。

姚文华转头看了看,见这沉闷的场景,十分不悦,站起身就要走出去。

“姚大人打算怎么做?总得有个章程吧?”终于有人问道。

“好,也都别畏首畏尾的了……眼下建虏攻破陕西,又掳了我们的陛下,正是危急存亡的关头,国事总要有人担。老夫无德无才,却有一腔义勇,愿率先上表劝进,请靖安王登基即位!”

姚文华说完,本以为会是满堂惊诧。

但所有人都不惊讶。

只有宁完我又问道:“然后呢?”

姚文华又道:“老夫愿去京城,施谋用略、分化建虏内部,以期尽早平定天下。”

这窗户纸一捅破,何良远终于抬起头。

“姚老大人,想让大家跟你一起办事,也别想着好处全沾,总该把底牌亮出来看看吧?”

宁完我、高延这才终于感受到一丝振奋,嗅到了大功劳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