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阴县在济南西南方向一百二十里,是王笑巡查的第二个地方。
王笑既未摆仪仗,也未给各地下发公文,只带了三十余个护卫,骑着马就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济南。
他先是在长清县逛了逛。
长清县就在眼皮子底下,倒是吏治清平,小有瑕疵但也没有太大的问题,王笑也就没有多呆,默默地来,默默地离开。
山西战事在即,他这次出巡一共也只有一到两个月时间,真正的目的还是想在大战前威慑一下各地官员,算是敲山震虎。
毕竟去年分田之后马上又遇到德州之战,王笑离开济南也有近一年光景,有些人怕是也松弛了不少,到了给他们紧一紧神经的时候……
这日还未到平阴县城,王笑在路边听到一个忙着农活的老汉与人对喊,觉得他官话说得不错,干脆把护卫丢在一边,只带了两个随员过去与他闲聊。
一开始聊,老汉先说了如今日子十分好过,县太爷是个大好官。
但等到他说到去年交了十六石粮,王笑眉头就皱了起来。
忽听那边侍卫叱了一声,转头看去,只见是个黝黑的汉子畏手畏脚地站在那盯着他瞧。
“这位老乡,怎么了?”王笑问道。
“俺看到公子,想起了俺们的刘大人……”
“过来说吧。”王笑招了招手。
从千户被贬成普通小旗的莫乾固执地把这汉子搜了身,摸出一串铜钱,还有一张纸,摊开来看了看,是一封让孩子入义学读书的举荐信。
莫乾向王笑低声汇报了,王笑点点头,向那汉子笑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俺叫晁黑腚,大寨村人。”
“你有什么事吗?生活上有没有什么困难?”
晁黑腚挠了挠头,道:“俺没什么困难。”
他最直观的反应是……眼前的公子实在是太俊了,看年纪恐怕还不到二十岁,也不知道谁家的公子哥儿跑出来玩。
“大寨乡日子好过吗?”王笑又问。
“好过哩。”
“你说的刘大人是谁?”
“刘大人可是个好官,他是县里的什么……什么官来着,我们大寨村分田的事就是他办的,但就是这样的好官,他从山崖上摔死了啊……但俺觉得他不是摔死的……”
王笑听得有些疑惑,问道:“那是怎么死的?”
“像是被人捅死的。”
“具体是什么情况,你和我说说。”
“和公子你说?你……你是官爷吗?”
“莫乾,给他看印信。”
“哇,大人,你……你是什么官?”
“钦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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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平阴县衙。
“杨大人,大事不好了,有个钦差到了大寨村,在查刘文的案子……”
平阴县令杨启丰听了,脸色一变,踱了几步,问道:“近日有钦差要巡视平阴县的公文吗?”
“没有,实不知是哪来的钦差。”
“太巧了啊,这么快到大寨山去查刘文?去查查来的是谁。”
“学生马上去查,大人可要去大寨乡迎一迎。”
杨启丰想了想,摆了摆手,道:“不急,不急,他既未知会,现在去见他还太早了,显得我心虚,先等两天,观望观望。”
“那范家那边?”
“范英弈是聪明人,不会露了马脚的……”
话虽如此说,杨启丰依然感到心中不安。
这天夜里,他独立坐在屋中,思考着这件事,忍不住长吁短叹。
他的老妻吴氏过来,低声道:“老爷今日怎这么早下了衙?”
“有些事要想一想。”
“老爷,阳儿的婚事既然说定了,这聘礼……”
杨启丰疑惑道:“聘礼怎么了?”
“未免寒碜了些,即使是普通人家礼银也该有六十四两,我们这官宦人家若不再多拿些,如何说得过去?”
“家中帐上还有多少银子?”
“哪还有多少银子?”吴氏微带着抱怨,道:“还不是老爷你把家里的余钱都给了那刘文的遗孀,现在都要揭不开锅了。平时接济百姓也就罢了,刘文是公务时摔死的,自有朝廷抚恤,哪用你私人掏银子……”
“银子银子,你这妇人,一天到晚就知道说银子。”杨启丰怫然不悦,叱骂了一句。
他起身走到院中,背着手看着天上的明月,又是长长叹息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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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阴县是上等县,除掉县城,各乡加起来有一万余户人家,去年县里一户多收了十石至十二石粮食,折算下来近十万两的银子,再加上修水渠的款项,有十五万两银子……”
说话的少年叫辛宜学,是傅青主当年从京郊收养的孩子,几年调教下来已十分出色。
辛宜学穷苦出身,吃得了苦,又帮着傅青主处理过分田之事,这次王笑巡查山东便把他在身边处理些文书之事。
王笑道:“多收了十五万两,平阴县竟一直没人上告,百姓开口皆言杨启丰是好官、清官。还真是‘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
“真正到杨县令手中的只怕不到十万两。”辛宜学道:“学生查了一下,这些加派多在山间乡野,粮食都是由乡绅代收的,截留了一部分,剩下的才交给县衙。”
王笑皱了皱眉,又问道:“今年的治河款他贪了没有?”
“此事还在查,但据罗大人的奏报,杨县令抗灾十分得力,治河工程也办得不错,在上次考察时划为一等,要升到河南汝州任知州……平阴百姓舍不得他,许多人自发要给他送万民伞。”
辛宜学话到这里,露出些奇怪的表情,又道:“他在平阴县不仅官声好,还政绩斐然。前年分田,平阴县是第一批完成的,靖安王当时还表彰过他;去年黄河水患,他带头捐了五十银俸禄,发动官绅和其富户捐银赈济百姓;今年修河,他亲自上到河堤,日夜督工……这样一个人,实在不像会贪墨民脂民膏。”
莫乾插话道:“肯定是他贪的,卑职已查过,此事必是县衙所为。但确实奇怪,这杨启丰喜欢救济百姓,家里十分清贫,贪来的银子还不知去了哪里。”
王笑又问道:“刘文的死因呢?”
“尸体已经埋了,许多痕迹都已清理了,但应该不是从山崖跌下去,卑职仔细查过,山崖上没有跌落的痕迹,很可能是死于他杀……”
“去年收税的事,刘文不知道吗?”
“是,当时他正在黄河边上救灾,一直忙到今年才第一次去各村察看情况。”莫乾道:“另外,刘文平素也是敬重杨启丰这个上官,常说要以杨公为榜样……”
王笑道:“此事必须查个水落石出。”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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晁黑腚渐渐觉得自己似乎捅了一个大篓子。
他感觉到那位钦差大人查起案子来没有罢手的意思,像是要把事情捅破天,查着查着又查到了县太爷头上。
整件事到现在,晁黑腚是看不明白的,钦差大人到范员外府里捉了好几个人,又带着自己到了平阴县城,找了一个客栈、包了个院子住下来。
看着每日里出出入入的护卫查的都是县太爷的事,晁黑腚越来越慌,两天后,他终于忍不住又去找钦差大人。
“钦差大人,刘大人是被范员外杀的吗?”
“差不多吧。”
“那个……钦差大人能不能不要查县太爷啊?”
王笑又露出个温和的笑容,问道:“为什么啊?”
晁黑腚也不知怎么回事,每次看到这张俊脸上浮起那样好看的笑容,他心里就忍不住要打个颤。
明明对方看起来很和善亲切,但就是害怕……
“县太爷也是个好官,他这些年真的替俺们做了很多……”
王笑问道:“你怎么知道?”
“刘大人说的,他说县太爷爱民如子哩。”
王笑忽然岔了一个话题,问道:“你觉得一年产六十石粮,交十四石,多吗?”
晁黑腚连忙摆手,道:“不多哩。”
“这是相当于五税一了,还不多吗?”
“但俺不用交地租哩,一年得四十多石粮,够全家活下去哩。”
王笑道:“你要是觉得够吃,刘文就白死了。”
“俺……小的……小的不明白。”
晁黑腚很怵钦差大人这种语气,觉得高深莫测也有威严。
而且今天,钦差大人的语气里还有股隐隐的杀气。
“你够吃,想过别人够不够吃吗?你住在大寨山上,黄河水淹不到。但那些受了水灾的、或者以后遇到旱灾、蝗灾的,一年四十多石粮够他们活下去吗?平阴县就距离济南一百余里,一县父母官尚且敢这样,更远处的百姓怎么办?”
王笑说着,站起身来,又道:“你去年够吃,今年够吃吗?明年呢?家里再添个孩子、你年岁渐大了干不动了、病了、受伤了,这些粮食还够吗?你去年不吱声,明年田税涨一点,后年再涨一点,你够不够吃?
你还同情起范英弈了,你阿爷一年累死累活种四十石粮,他什么都不干拿走十八石。但别忘了,是全村每一人都要给他这十八石。数十年、上百年下来,他家有多少银子,你家有多少银子?你还同情他家的田被分走了?
我给你们分田、给你们派能吏、给你们划定税赋,结果人家贪了你的辛苦种出来的粮食你们不吱声了?要刘文一个人去给你们查?
去年多收你十石,今年多收你十二石,等建奴打过来了,你家里能不能分得出一个多余的劳壮上战场保家卫国?朝廷能不能拿出足够的军饷来发给将士?
到时候国弱民穷,你就不想问问你交的粮食、银子到哪去了?
等哪天你倒在病榻上,倒在强盗、异族的刀下,你指望你的范员外来保你、你的县太爷来保你吗?!”
王笑说到后来,语气愈怒,随着最后一句喝问,晁黑腚大骇,忙不迭就跪倒下来。
“俺……小的……小的……小的吱声了啊,小的告诉了刘大人……但但但刘大人死了……小的怕……钦差大人也也也……”
看这个样子,王笑摇了摇头,不再继续发火。
他有怒气,却不是针对晁黑腚的。
说不上来是针对谁,这案子查到现在,没有一个人让王笑觉得特别坏,但越是这样,让他的怒气愈发积攒。
“起来吧。”王笑道,“跟我去个地方。”
“是。”
晁黑腚老老实实地应了,随着王笑身后,绕过好几条长街,进到一个巷子。
在巷子里远远就看到有一家院门前洒着纸钱。
晁黑腚只一眼,就知道那是刘文家了。
他跟着王笑一路进到院里,看到了一身缟素的小妇人抱着一个孩子跪在灵堂前。
王笑上了香,默默站在那,也不知在想什么。
晁黑腚也上了香,接着跪在灵位前重重磕了几个响头,想到刘文的音容笑貌,又忍不住哭出来……
~~
站在巷子口的莫乾眯了眯眼,快步进到院中,只见护卫们已从书房搬了两口箱子到院中。
箱子里都是书籍和账册,王笑正站在那一本一本的随手翻着。
莫乾低声道:“王爷,杨启丰来了,带了许多人。”
“来杀我的?”
“还不确定,为了安全起见,王爷是否要先亮明身份?”
“不必了,让他进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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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东六府十五州八十九县,这八十九个县令皆是我亲自筛选过的,也包括你。”
——这是王笑见到杨启丰的第一句话。
这只一句话,杨启丰就知道自己完了。
他今天过来时,还带着侥幸,盼着这所谓的‘钦差’是个可以收买拉拢的。
实在不行,找个机会把对方除掉……
但一进院,看到那颀长挺拔的少年身姿,杨启丰只觉五雷轰顶,呆立在那里。
直到王笑开了口,他才忙不迭跪下来。
“下官拜见靖安王……”
晁黑腚与刘文的遗孀更是吓了一跳,慌慌张张跟着跪下。
……
王笑没有看杨启丰,目光看向刘文的灵位。
“他才二十四岁,按政绩考核,今年去济南再进修一段时间,明年本该担更大的担子……他每次去各个乡野村落都是徒步而行,你连一只驽马都没给他配,让他每次顶着烈日、雨雪,一步一步走上几十里地。”
听着王笑用平静的语气说着这些不相干的话,而不是问自己的罪,杨启丰更加惊恐不定,额头上冷汗不停往下滴。
“下官……下官……给刘文配了马……是他不愿骑……说是山间路途崎岖,马匹难行,又怕驾势太大,惊……惊扰了百姓……”
“黄河灾情才过,他又开始重新登记民户,为的是不再使百姓多交丁税,这里整整十一册户籍册,都是他一笔一划写的,每一笔,他可能都要走上数十步探访一户人家。这件事他做到一半,听说要免除丁税,又有许多隐匿人口要重新造册,他前功弃尽、要重头来过,却只在这作废的户籍册子后面写了一句‘喜不自胜’……这样一个能吏,你杀他?”
杨启丰重重磕了一个头。
“下官……下官从未想到要杀他,下官听说消息时……他已经死了……”
“范英弈若不杀他,你能放过他不成?”
“下官……下官……罪该万死!”
说完这一句话,杨启丰猛得站起身,向墙壁上扑了过去,却是要撞死在墙上。
“拦住他。”
王笑轻描淡写地吩附了一句,莫乾与两个番子已把杨启丰摁倒在地。
“靖安王,下官知罪,求靖安王让下官去死……下官愿把这条命赔给刘文。”
“来不及了,范英弈已经招了。”
杨启丰一愣,整张脸都灰败下来,仿如心死。
王笑道:“你看看你治下的百姓,看看刘文的的灵位,看看他留下的孤儿寡母,你对得起他们吗?”
杨启丰目光看去,眼眶一红,泪水直流。
王笑挥挥手,让人把晁黑腚与刘文的遗孀带下去。
院中再无旁人,他才叹了一口气,道:“有些人擅权谋不擅施政。但你明明是施政的良才,却偏要去玩弄权谋,何必呢?”
杨启丰哭噎不答。
王笑又道:“说吧,你给陛下搞了多少银子?”
“陛下不知此事啊!”杨启丰惊道,“陛下真的完全不知此事,全是下官自作主张……”
“我问你给陛下搞了多少银子!”
“两……两万七千余两。”
辛宜学皱了皱眉,站出来道:“你还敢蒙蔽靖安王!我算过,你至少贪了十五万两。”
杨启丰神色愈苦,闭上眼长叹道:“各处士绅、小吏截留……还要上下打点,实际所得,不过……两万七千余两……”
辛宜学听了这等荒唐之事,只觉要被气晕过去……
王笑也是良久无言。
这楚朝税赋百年来也都是这个样子,各地刮了一层又一层,真落进国库里的又有多少?
自己费心费力想要改变这局面,还有人敢在眼皮子底下旧事重演。
他一脚重重踹在杨启丰肩上,把人整个踹翻过去。
“蠢材!你若是贪些银子自己花了还只是坏……简直又坏又蠢!”
杨启丰摔了个跟头,鼻血长流,却是硬气了不少,反而喊道:“这都是靖安王你逼的!若非你把持朝纲,陛下何至于如此委屈?我等做臣子的,自当为陛下谋出路……”
“从老百姓身上刮粮银就是你的出路吗?”
“这天下都是陛下的!”
“我去你娘的!”
王笑又是重重几脚踹下去。
杨启丰一开始还是咬牙硬抗,最后想到苦处,却是放声大哭……
“我早就知道会有这一天……早就知道会有这一天……靖安王……此事真的与陛下无关,是我等自作主张啊……”
“我不管你的狗屁陛下!你当着这灵位的面,从头到尾向死去的刘文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