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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城。

王以文今年二十五岁,本是济南府历城县人。

楚延光十一年,清军入塞,深入二千里,攻占一府三州五十五县二关,焚毁济南城,俘获人口四十六万余人。当时王以文只是四十六万俘虏当中的一个。

几年的包衣生涯,王以文渐渐被磨平了血气,却没想到命运再次迎来了转折——他被安排给李淏为仆。

与他一起的还有另外八个楚人,被李淏称为‘九义士’。

李淏是朝鲜国主李倧的嫡次子,被封为凤林大君。在朝鲜降清之后,他与其兄昭显世子一起被押到盛京为质子。

在王以文眼里,凤林大君精通汉学、待人宽厚、胸怀壮志,只要度过在异国受辱的这一劫难,往后必将成为一代雄主。

总之,九个来自楚朝的俘虏重新燃起了斗志,誓死效忠李淏成就一番事业。

终于,崇德皇帝死了,清军再次南下。年幼登基的顺治皇帝为安抚朝鲜,派凤林大君回国宣诏。

李淏与九义士本以为这是放手施为的大好时机,没想到归国后面临的是朝鲜错综复杂的政局……

这一天夜里,忙了一天的王以文回到李淏赐给自己的宅院,推开门进入厅堂。

突然,有烛火亮起。

王以文吓了一跳,转身便拿起顶门棍。目光再看去,只见一个面容冷峻的青年男子盘膝坐在堂中,身后还站着一个高大的壮汉。

“你是谁?!为何闯入我家?”

“我也姓王,也许和你三百年前还是一家。”那人青年男子不紧不慢地拿着火折子又点了一根烛火,道:“我是楚朝虢国公的二兄王珠,从济南来。”

“你要干什么?”

“你不必急。我带了油旋饼,你吃不吃?”

王以文一愣,反问道:“你还是替齐王来求娶淑安郡主的?我告诉你,此事大君是不会答应的,你死了这条心吧。”

“我不是替齐王来求娶淑安。”王珠淡淡道:“我是为自己来迎娶金自点的女儿金恩惠的。”

“金自点?”

“金恩惠。”王珠纠正道:“我是要娶金恩惠。”

王以文沉默了一会,道:“此事我做不了主,我只是大君的仆从。”

“坐下说吧。”王珠抬了抬手,搞得好像这里是他家一样。

王以文警惕地看了锅头一眼,缓缓在王珠对面坐下来。

“你是楚人。”王珠问道:“可有想过归国还乡?”

“没有。”王以文很干脆,也很坚决,“济南城破、我全家被杀时朝廷在哪里?我在建奴脚下做牛做马、生不如死的时候朝廷又在哪里?大君待我恩重如山,是我再生父母,我决不叛他。你若是来劝降的,现在就请回吧。”

“不必激动,我不过随口闲谈。”王珠掰开一块油旋饼,问道:“你要吃哪块?”

王以文知道他不会放毒,缓缓伸出手,拿过半块嚼了。

他已下定决心留在朝鲜,但家乡的食物入口,他还是在忽然间、猝不及防地感到眼睛一酸。

“说正事吧。”王珠只咬了一口油旋饼以示无毒,就不再吃了,缓缓道:“我想让你替我引见李淏。”

“为何?”王以文道:“我安知你不是要行刺大君?”

“我行刺他做什么?呵,能说出这话,看来论权谋之道,你还没入门,我不妨提点你几句。”王珠冷笑,“李淏若想要世子之位,不是让你们杀掉李瀇就行的。”

“你……你怎么知道?!”

“朝鲜国主李倧身体并不好,也就是这三五年之内的事。他接连上书恳请建奴放回李瀇。想必李瀇归国也就这在一两年内。你们打算等他归国了就毒死他,哦,你今天就是去贿赂医官李馨益……”

王以文神色大变,站起身来,退后两步。

“你追踪我?!”

“你不要激动。”王珠伸手虚按了两下,“做大事,一定要有大泰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沉稳。万不可像这样我一说你就跳起来。”

“你……”

“坐下。”

王珠看着王以文坐下,又说道:“最近汉城市井开始流传一个说法,说是李瀇在沈阳时,依建奴习俗布置居室,又募招建奴勇士,种种迹象说明建奴准备扶持他夺取朝鲜王位……这也是你们放出的风声?”

王以文紧紧闭着嘴不应。

王珠摇了摇头,鄙夷道:“手段粗鄙,不堪入目。”

“你……”

王珠又道:“李淏的第三条计策,贿赂李倧的宠姬赵昭容,让她吹枕边风,构陷李瀇,然也?”

“你……你怎么又知道?”

“我也是恰巧得知的,李淏贿赂赵昭容的那些珠宝,就是你们从我手中买的,成色确实不错,这几笔生意我亏了不少银子。”

俘虏出身的王以文显然无法在言语间与王珠争锋,满脸骇然,开口又是只有一个“你”字。

王珠又道:“但你们别忘了。李瀇就算死了,依制,世子之位也该由其子李柏继承。就算你们再杀掉李柏,还有李檩、李桧。这两个孩子可都是李瀇在沈阳生出来的,你说建奴是会支持他们继位,还是支持李淏?”

“大君已然成年,可担重任,他们都还只是孩子……”

“福临也只是孩子,多尔衮争到奴酋之位了吗?”

一句话,又问得王以文哑口无言。

王珠摇了摇头,叹道:“要成事,需要的是‘势’,而不只是杀人。像你们这样……我真的因为你们的愚蠢感到发指。”

“你……”

“你以为李淏在沈阳时那些自作聪明的手段皇太极、多尔衮看不出来?他们之所以不杀他,是瞧不起他而已。呵,志大才疏、眼高手低。既不愿屈膝建奴,又不能像李瀇那样拉下脸来投效。”

王珠讥讽着,又道,“李淏在建奴那边已经是借不到势了,他已经输了李瀇远远不止一筹。现在我大楚愿意借势给他,他居然还怕因此得罪建奴,不敢接受?两头都得罪,与取死何异?此人既无手段,又无魄力,竟也敢争位?亏还有你这样的蠢材全心辅佐效忠。可笑至极!”

王以文脸色唰地一下变得通红,心中无比羞怒。

他愤然指着王珠,但……说不出话来。

他发现自己真的完全不知道怎么反驳,想骂一句“去你娘的”但又不敢。

“你到底想要怎样?!”

“蠢材,我都说过了,我要见李淏……”

~~

次日。

王以文说了王珠是如何揭破那三条计策。

李淏微微一笑,道:“此人竟能看出我的三层计策,倒也有几分手段。”

王以文不敢提及“志大才疏”、“眼高手低”这些内容,只好又道:“他还说,世子投靠建奴,借了建奴之势。大君却两边不靠,恐是略输了一筹。”

“能看到这个层面……看来他确实值得一见。”李淏大度一笑,挥了挥手中的折扇,道:“既如此,请他过来吧。”

过了一会,李淏转头看去,见王以文领了一青年男子走来,想必便是王珠,其风采让人一见心折。

他们走到庭中,自有侍卫上前要给王珠搜身。

“不必搜了。”李淏摆了摆手,亲自迎上去……

李淏时年二十八岁。他五岁起便学汉学,先是师从南人学者尹善道,后又师从西人学者宋时烈,从小就颇有才名。

李淏少时问尹善道处身之道,尹善道回答“公子王孙芳树下,清歌妙舞落花前”,从此李淏感悟到韬光养晦之道,饮酒享乐度日。但丙子胡乱之后,他身为朝鲜王子,沦落异乡为质,方才明白家国危难之际根本就没有什么清歌妙舞,唯有男儿奋发,振兴朝鲜。

为了这个抱负,他能忍辱负重,也自问胸襟气度不低。因此,今日一见到王珠,便存了交好、招揽之心。

总之一派贤王风范。

当然,这不代表他愿意把女儿嫁到楚朝。王珠对王以文说的那些话,也只能让他给王珠一个出谋献策的机会。

彼此相见,含笑恭维了几句,李淏抬手请王珠对坐于庭中,笑道:“我今日见王公子,可是担了偌大的风险。”

王珠笑道:“大君虽担了风险,但所获绝不会小。”

“但愿如此吧。”

李淏岔开话题,叹道:“观以大楚之衰亡,我等华人闻延光皇帝之事,皆道其外无游畋之娱、内无苑囿之乐。可见‘治国’二字,不能一言以尽其道。以此推论,诚感可惧也!”

“大君失言了,我大楚不过小挫,岂能以‘衰亡’二字论?”王珠淡淡一笑,“我三弟以前不过京中一小子,游手好闲,玩乐度日。然先帝一封诏令,他尚可领兵纵横辽东,破盛京、毁福陵、斩奴酋。可见我大楚人才济济,国力尚雄。只是三百年盛世,承平日久,之前难免趋于安逸,如今楚人尽皆振奋,建奴指日可灭。他日定可替彼国接回昭显世子,以还彼国曾奉我大楚为君父这一番情意。”

李淏脸上的笑容微微有些凝固。

他看着王珠的脸色,明白王珠还有一层意思——你们朝鲜奉我大楚为君父之国的情意我们记得,但转投建奴的反叛我们也会记的。

尤其是“接回昭显世子”这六个字,让李淏感觉到了冒犯。

下一刻,他提醒自己得有容人之量。

——“我是贤主、我是贤主。”

心中念叨了两句,李淏笑道:“却不知王公子此番来汉城,所为何来?”

“我主齐王听闻大君之女淑安郡主娴淑貌美,有意纳其为侧妃。因此,特派鄙人前来提亲。”

“此事我父王已经拒绝了。”

“那大君觉得这婚事如何?”

“淑安如今不过十二,我欲让她在闺中再待字两年。”

“我主今年十六,正和郡主相配。”

李淏无奈道:“王公子何必咄咄逼人?明人不说暗话,这婚事我一旦答应,便是和满人撕破脸。王公子如此相劝,与欲杀我何异?”

“大君可知,建奴如今正与我楚瑞联军在北直隶鏖战,并无余力顾暇朝鲜?”王珠目光灼灼,劝道:“此天赐大君之良机!大君若愿与我主联姻,正可借我大楚之力登上世之子位。山东、朝鲜只隔着短短海路,从此连成一片,共伐建奴。往后大君必可成为朝鲜中兴之主,受万世颂表。”

李淏一愣。

有这么一瞬间,他确实感到心动。

但……不敢,如此一来,建奴一怒,自己必然与王位无缘。

——呵,联楚抗虏?丙子胡乱的教训尚在眼前。

勇气也只有那一瞬间,李淏犹豫了一下,还是摇了摇头,叹道:“王公子休要哄我,此绝非易事。”

王珠笑了笑。

这一笑,他已对李淏感到失望。

这不是能成大事的人,没有魄力,再劝也无用。

——呵,志大才疏,不足与谋。

“既然我给出的上策,大君不愿采纳。”王珠道:“那大君不妨听听我的中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