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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泥鳅又灌了半坛,打了个酒嗝,道:“我们山东汉子,直来直去,最讲义气。羊偷儿你若要我帮楚朝……可以!但这两万帮众,我不能带着他们送死……这样,老子不做这当家了!我随你走,还你的救命之恩,行吧?!”

羊倌也有些微醺,摆了摆手道:“我说了,不逼你。”

“不是你逼我。”鬼泥鳅哈哈大笑,醉态愈浓,重重指了指自己的胸腔,“我,山东好汉!一诺千金……我祖父……祖父订了一门亲,还没过门,见都没见过,女方就过世了,但就算过世了,她也还是我祖母!族谱上她是大房,我阿嬷是继室……就是这样,一诺千金!我祖母家里家道中落,我爹给他们养着,为什么?因为那就是他的娘舅家……我也给他们养着,那就是我的祖母家!”

“好。”花爷拍案大喊道:“当家的一诺千金。”

“你别吹捧老子。”鬼泥鳅一挥手,又道:“羊偷儿,你救过老子的命……说,老子要怎么报答?!”

羊倌摆手不停。

“醉了醉了,老泥鳅你醉了……嘻嘻,醉泥鳅……”

“我没醉。”鬼泥鳅仰头长叹道:“老子是怕啊,怕老子还没来得及报恩,你他娘的就嗝屁了。”

“哈哈哈。”堂中又是一片哄堂大笑,也不知是悲是乐。

笑罢,羊倌起身道:“我今天来,真不是要逼在座的众兄弟,但有些事得给大家掰扯明白了。这漕运之事,绝不是李柏帛说的那样简单……”

“哈,说漕运,你羊偷儿还能比我泥鳅儿懂?”

忽有人道:“懂不懂的,李柏帛这件事做得肯定不对。”

这声音颇为清朗,一众人转头看去,只见座中那个一直不声不响、气度不凡的年轻人已站起来,解下头上的帽子和脖间的围布,露出一张极俊俏的脸。

“若我猜得不错,德州漕仓应该还有三十万石到一百万石粮食。除了近三十万石的储粮,或许还有今年的数十万石兑运漕粮……我问你,李柏帛是否要将这些粮食全部押解进京?”

鬼泥鳅闻言一愣,下意识答道:“是。”

“京城缺粮不是一天两天,却从未说过要搬空德州漕仓,你们以为是为什么?真当满朝文武忘了这事不成?”

鬼泥鳅与花爷再懂漕运也从未想过这样的问题,对视一眼,却是答不上来。

“不是,你谁啊?”灰狗见这年轻人年岁挺小,语气却不小,打了个酒嗝便问道。

羊倌便颇为狗腿地往这年轻人身后一站,朗声道:“你们眼前这位,就是楚朝驸马,破建奴、杀皇太极的怀远侯。”

鬼泥鳅与花爷早就隐约猜到,闻言倒不算太诧异。堂中另外几位首领却是大惊,酒也醒了大半,愣在那里半天说不出话来。

接着,众人反应不一,个个惊呼着上前拜见。话语间皆是“仰望已久、平生大慰、幸甚至极”之类,颇有些梁山好汉见宋江的样子。

也是因为王笑这次来的是遭过清兵洗劫的山东,市井间早将辽东一战他击杀皇太极之事添油加醋大说特说。若这里是江南,人家可能就觉得他不过是个立了点微末寸功的小小侯爷。

德州帮诸人一番拜会,便要拿酒去敬王笑。

王笑难得有些豪阔,举碗敬了诸人一杯,笑道:“这酒不错,德州墨露。”

花爷闻言微讶,不由笑道:“侯爷竟也懂酒。”

“不算懂。”王笑道:“我家中本是做些酒水生意,这才略知一二。墨露,德州名酝,色如黛漆,味比醍醐。”

鬼泥鳅一拍大腿,大笑道:“哈哈,不错不错,京城王家也是我们漕帮的老主顾了,王家每年从德州走船三大艘,运的济南秋露白、青州金玉露、章丘羊膏酒、德州墨露和罗酒……都有!都有!”

“对对对,这么一说我也想起来,王现公子前些年来往南京与京城,每次路过德州都是我招待的。”花爷凑趣道,“没想到我们和侯爷还有这样的渊源……”

既有这样的渊源,彼此对话便又亲切不少。

王笑知道这些山东汉子虽爽快仗义,但仗义是私事,德州帮在这时节做何抉择却是公事。私交再好,也未必能改变鬼泥鳅的选择。

果不其然,一番热闹寒暄之后,鬼泥鳅又解了些酒意,赔罪道:“侯爷勿怪,我仰慕侯爷威名是真。但……这漕帮兄弟往后的生计……眼下这局面……”

言语间十分为难的样子,显然下一刻又要说不做当家的云云。

“丘帮主勿虑,这我明白。”王笑道:“方才说到德州漕仓。京城这些年缺粮,却也极少动德州漕仓的粮食,道理很简单,山东、河南各地有灾荒要赈济粮;各方官府要支禄米;各地军伍要兵饷;辽东战事频发,还要运饷供登州营、即墨营支援辽东……总而言之,不可轻动。

当年建奴入寇,朝廷调济南兵马支援德州,看似出了昏招,实则正是因德州漕仓不容有失。

换言之,这么大个朝廷,开销本就吃紧,粮钱分派是极复杂的事情,要把一枚铜钱掰成两瓣用。德州知府欠了你们德州帮的银子,将漕仓抵给你们,他以后拍拍屁股走了,下任知府必是不认账,无非是从别的地方再给你们些好处,看似官商勾结,却也是一种……省银钱的艺术。可惜,李柏帛不懂这种艺术。”

王笑说到这里,堂中一众江湖豪强其实是听不太明白的。但看着他侃侃而谈的样子,却有种高深莫测之感……

“再说了,大运河时常淤塞,浚疏要银子、往常维护也要银子,只说这运河上的劳役,仅德州一段,洪夫的役银一年便要两万两银子,还有坝夫、堤夫、浅夫、溜夫、闸夫、泉夫等又要多少银子?他瑞朝可有这个财力?

李柏帛与你说往后他罩着这条运河,可提过这些事?他瑞朝钱粮吃紧到要把漕仓这一点存粮都运走的地步,只怕三年五载内正常漕运都保不住,何谈其它?他们瑞朝这些官,能先学会治理便不错了。

但建奴觊觎我中原锦绣河山,八旗大军虎视眈眈。真的有时间让唐中元坐稳江山、慢慢学习治国之道不成?别的不说,战乱了这么久,漕运也停了这么久,你们德州帮还能撑得住吗?”

鬼泥鳅愣了愣,还未说话。那边灰狗已拍案喊道:“侯爷是明白人!当家的,我们还是跟侯……”

花爷便连忙拉了拉他。

王笑目光瞥见这一幕,眼中愈发笃定,又道:“我不妨试着推演一下,看你们投了瑞朝之后会如何……唐中元拿了德州漕仓的粮食,他依然不足以应付眼前的局面,别说南下,他甚至稳不住北方。漕运?建奴一旦打来,他很可能还要败逃陕西……到时,你们怎么办?”

话到这里,德州帮众人吃了一惊。

鬼泥鳅想了想,脸色变幻数次,终于拜倒道:“请侯爷赐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