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隆三十年的万寿节极其隆重盛大,五品官员以上的在京官员及其夫人皆受邀参加,寿宴在文华殿举行,因前来贺寿的人员众多,官位相对低微的人便只能坐在回廊上陈设的桌椅。幸而现在是阳春三月,今日太阳也是极好的,室外不冷不热,没有蚊虫骚扰,反而还能欣赏盛开的春花。
万寿节上必不可少的便是拜寿和献上寿礼,第一个献寿礼的人自然是中宫皇后。
掀开红绸,露出那块浑然天成的玉石寿桃,众人无不啧啧称奇。庆隆帝看了龙心大悦,甚至直接走下高座,来到近前细细欣赏,江玉燕陪同在一旁将这块寿桃的来历娓娓道来。听闻这竟是天生天长的玉石,庆隆帝更是喜不自胜,“此乃天降祥瑞也!”
庆隆帝都发话了,旁人自然要跟着附和,称颂陛下圣明贤德、得天庇佑,所以才会有此祥瑞降世。又奉承皇后娘娘不辞辛劳找到这样的祥瑞献给陛下,实在是贤良淑德,是天下女子的表率。
这马屁拍的不算高明,但庆隆帝却听着分外高兴,他让众人都上前来仔细欣赏这天然造就的玉石寿桃,并且命他们以此作诗。
江玉燕笑着提议道,“公主们如今正好跟师父学着作诗,不如让她们也作诗一首,陛下正好看看她们学习的情况如何。”
庆隆帝自然不会反对,笑道,“梓童所言极是。”
“臣妾早听说京城中出才女,想来诸位夫人小姐都是博学多识之人,”江玉燕附在老皇帝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引得老皇帝哈哈大笑,“这主意实在是妙极!”
“便让诸位夫人小姐也各做一首诗,”庆隆帝对众人道,“朕和皇后各选出三首最佳的诗作,然后再来比一比,是你们这些臣工的文采好,还是她们这些巾帼不让须眉。谁的诗做的好,朕重重有赏!”
此次万寿节的座次较以往大有不同,一是男女之间并未用帷帐隔开,而是以品阶排序,夫妻同坐。他们带来的子女便坐在他们身旁。二是妃嫔公主们坐在了皇帝皇后座位的下手,往年这个位置是皇子们的,但此时京中唯有两个年幼的皇子,一个体弱多病懵懵懂懂,一个还在襁褓之中。江玉燕便直接取消了皇子们的座位,让妃嫔公主们坐在这里。
此时宴席未开,正好让人呈上笔墨纸砚,以供他们作诗,便以御用监的太监唱礼单的时间为限。
大殿中央,太监兢兢业业唱念诸位王公大臣献上的寿礼。
但一来有皇后娘娘献上的寿礼珠玉在前,其他的俗物便不能再入庆隆帝的法眼,除了几位公主亲手缝制的衣裳鞋袜得了庆隆帝几句夸奖,其余的寿礼没有得到他一个多余的眼神。二来众人都忙着作诗,只有念到自己名字时抬头主意一下,其余的便都当作了过耳清风。
这便实在可怜了那些不能前来贺寿,但尽心竭力准备了珍贵寿礼的藩王们。藩王非宣召不得离开封地,本朝还汲取了前朝的教训,藩王无兵无权,不担任实职并且不能支配封地的税收,每年能得到的也只有朝廷发放的俸银,他们能献上那些宝物,也真的是费尽了心思。
庆隆帝对自己的儿子都戒备十足,前几年他的亲子雍王病逝,他竟然以雍王无嫡子为由,撤去雍王一脉的亲王爵位,只让雍王的庶子承袭了郡王之位。况且是对待他的兄弟和叔伯,那些藩王们的日子皆不好过,凡稍有不甚,便会招致参奏,时常被庆隆帝下旨申饬惩处。
其他人犯错还能被宽大处理,但藩王们犯事必定会被严加处理,几乎每年都有藩王因御下不严捅出篓子而被降爵降等。情节严重的,便如前几年的景王,因其偷偷离开封地被人检举,景王便被撸掉了亲王的爵位,沦为庶民。而那个检举之人则被赏银千两,从一个马夫成了地主。有此为例,多的是人检举告发藩王,藩王们便只能更加谨言慎行。
可以说,大昭的藩王是历朝历代最凄惨的王爷,虽是超品亲王,但却实在是有名无实。
去年发生的那场变故,更是让藩王们纷纷吓破了胆。整整七个皇子,说没就没了。那可是皇帝的亲儿子啊,他们皆怕会被此事牵连。为了讨庆隆帝的欢心,他们不惜斥重金献上寿礼,也只是盼望庆隆帝能看到他们的诚心,对他们网开一面。只可惜他们的殷勤是媚眼抛给了瞎子看——无人领情。
在场的人里,也只有江玉燕分出一丝心神留意着唱礼单,她的目力耳力皆远超常人,耳朵里听着太监的唱念,眼睛就找到了送礼的那人,听着礼物是什么,再看看那人是什么反应,心中对这人的性情便知道了八九不离十。
听到藩王们献上的奇珍异宝,江玉燕心中忍不住嘲弄一笑,对这些藩王,她是从来没有放在眼里的,这些人已经被养成了猪羊一般,遇事只会求饶,连躲都不敢躲,更不要说反抗了。
礼单再长,但也总有念完的时候。过了一刻钟的功夫,礼单念完,众人也只能放下手中的笔,有人早已写好,有的人却只写了寥寥数字,只能不情不愿地在下面草草落款,觉得甚是丢人,只盼着能不被旁人发现。
宫女太监将众人所作诗词收走,遂即便有宫人上前撤下笔墨纸砚,又有宫人呈上美酒佳肴,大殿中央也换上了司乐司排练许久的歌舞。
康桃山和晓寒快手快脚将诗词分类排序,再分别呈给陛下和娘娘评判。
庆隆帝看了一眼康桃山,觉得颇为眼熟,一时却想不起来这人是谁,“你叫什么名字?”
“陛下可是看他面熟?”没等康桃山开口,江玉燕便插嘴道,“您看他跟康公公可有几分相像?”
庆隆帝顿时明白过来,他自然知道康青木有一个弟弟,兄弟两人相像是再正常不过的。他随手翻了翻那厚厚一叠诗词,见排在上面的都是对仗工整,辞藻华丽,朗朗上口的佳作,而放在下面的都是些文笔不通,言之无物的粗鄙之作。便知道这小太监学识不错,不由笑道,“你们兄弟两人都很不错。”
说完,他也不再细看其余的诗词,直接选了放在最上面的三张,定下了前三。
江玉燕看似只是粗略翻看,却已将每一张诗词仔细看过,她也选出了最满意的三首诗。
庆隆帝和江玉燕互相交换了各自评选出的诗词,看过之后,两人便有了定论。但江玉燕又提出一个想法,“陛下,不如让桃山将这六首诗词诵念一遍,先不说诗词是谁所作,也让大家评选一番,以示公正。”
“这法子好,”庆隆帝笑道,“也免得旁人说咱们有失公允。”
丝竹声暂停,康桃山高声诵读六首诗词,他吐字清晰,抑扬顿挫,殿里殿外都听得一清二楚。
“诸位且说一说,哪一首诗词最好?”庆隆帝带着得意的笑容,“大家畅所欲言,无需有所顾及。”
众人纷纷交头接耳,品评那六首诗词,最后虽没有统一意见,但都十分推崇其中的三首。
庆隆帝哈哈大笑,公布了作者。
原来那三首诗词里,有两首都是出自公主之手,分别是十三公主淑敏,和十五公主敬敏。而另一首则是由翰林院的翰林学士邱太仓的独女邱安蘅所做。
其实会这样也并不奇怪,只因会写策论的人并不代表擅于诗词歌赋,而本朝取士又不看重诗词歌赋的写作,甚至会试时没有这一项考试,那想要科举出仕的人,自然不会把功夫放在诗词歌赋上面。而仅擅于写诗词歌赋的人也就不容易考中进士,且写诗作词讲究的不是对仗工整,连陆放翁都说“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好的诗词靠的是那灵光一现,所以才会出现满朝文武输给了三个小丫头的情况。
不管怎么样,胜出的是自己的女儿,庆隆帝心情大好,重重赏赐了三个小丫头,还下旨让邱安蘅入宫给公主们做侍读。
庆隆帝这么高兴,众人自然只能跟着夸赞公主们天资过人,陛下和娘娘教导有方。
一时间,君臣其乐融融,满堂欢声笑语。
只可惜庆隆帝身体抱恙,没有撑到最后便离席回去休息了。今日的众多寿礼中,庆隆帝唯独喜欢皇后进献的那颗玉石寿桃,他特意命人把这寿桃放在床头。只因他虽然知道长生无望,但还是忍不住心存幻想,期望能多活几年。
可是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庆隆帝深感近来精力不济,每天睡的多醒的少,稍有劳累便心慌气短,只能歪在床上躺着。今天的万寿节,虽然过的很愉快,可也消耗了他太多的体力,他连着躺了三天才缓过劲来。
太医院的人和苏樱,甚至常百草都来诊过脉,可是这身体亏虚,不是一时半会能补起来的,他们一起去偏殿里商量了半日。
常百草说话直接,“陛下去年被刺中心脉,能保住性命已是万幸,想要恢复到从前的样子,是绝没有可能的。”
李院正拉着常百草,示意他声音小一些,“承恩公慎言。”
“算了,算了,”常百草无奈的叹息,“我这张嘴是管不住,你们说吧,要怎么弄?”
苏樱没好气的白了父亲一眼,“爹,你还是回去照看我娘吧。再说,杏林斋不是也忙的很嘛。”
常百草对这个女儿没法子,面对女儿赶人的话,也只能赔笑道,“好闺女,爹说错话了,以后再不乱说话,你别生气。”
偏苏樱对常百草心有不满,不愿意接受他的讨好,转过身不理他。
李院正心累的很,这两个他谁也惹不起,只好站出来打圆场。好在这父女俩肯卖他一个面子,终于能好好商量到底改怎么给陛下开方子。
最后三人一致决定,目前不能冒进,斟酌着开了一个无功无过的食疗方子。
这宫里最顶尖的大夫和江湖上最顶尖的大夫,都对庆隆帝的身体无计可施。
实在是因为,庆隆帝如今已经是花甲之年,并且早年间不注意保养,纵情声色败坏了身体,现在又刚受了重伤,除非真的有神仙,不然谁也不能挽救他身体的衰败。
庆隆帝从他们的神情中看出了他们没有说出的话,再看看身边的爱妻幼子,心中酸涩,挥挥手让所有人都离开,自己一个人躺在床上看着承尘出神。
谁也不知道他究竟想了些什么,但是他没几天又恢复了常态,每天除了睡觉就是听戏取乐,不理外界的世事。
江玉燕对此乐见其成,她现在不关心老皇帝在想什么,她只关心今年的恩科考试。
朝中现在剩下的大臣们大都是些唯唯诺诺的人,这些人没有大本事,只是会见风使舵,保全自身。才一步一步熬到了现在的地位,可是站着位置不干活怎么能行。
这些人,早晚要被替换掉,只不过现在没有合适的人选,留着他们占位置罢了。等到恩科里选拔出有能为又听话的人,就把他们慢慢换掉。肯配合的就自请致仕,她自然会让他们风风光光的离开。若恋栈不肯走的人,就休要怪她心狠手辣了。
越是深入了解朝政,江玉燕越觉得任重道远,前世的她想的未免太过简单。想做好一个统治者真的没有那么容易,想做一个可以安心享乐的统治者更是难上加难。
若是不顾以后,只顾眼前,那纵情享乐自然没有问题。可关键是,江玉燕现在还不到二十岁,而不出意外的话,她还有很长的人生,她可不想再过几十年,要面对一个千疮百孔的国家。
这个时候江玉燕终于明白,武功不是万能的。就算是武功天下无敌又能怎么样,武功再好,可双拳难敌四手。若真的把天下人给逼急了,那她又能有什么好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