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狐权抿着唇,本来不想跟这个家伙说话,但一想到或许这真是自己同对方的最后一面了,所以勉强开了口道:“娘不会想跟爹挨着。”
这个理由合情合理,可对于一个亲手给两人立墓的孩子来说,还是有些辛酸。
两个衣冠冢都没有名字,若是有人出现在这里只草草看一眼,肯定不会想到眼前这两个简陋的坟头竟有一个是臭名昭着的人的衣冠冢。
也挺好,没有名字也就不会怕有谁恨不过,认出了衣冠冢的主人然后打砸毁掉。
“从今往后,你打算怎么办?”萧玉书继而又开口道。
这个问题令狐权不是没有想过,只是没有什么可想的,他如今白日都出不了门,而晚上也没有出去的必要,唯一能透气的也只有此处埋着双亲生前衣物的荒郊野岭。
“不知道。”令狐权如实道。
萧玉书紧接着又转头,朝令狐问那边顺势问了一嘴:“那你呢?”
对此,令狐问也是以摇头作答。
不知道,
这两个人乃至刚刚离开没多久的令狐寻都不知道。
不知道以后要做什么,不知道接下来的日子该怎么过,不知道是虚度后日还是坚持些别的。
可事到如今他们也没什么好坚持的了,
令狐寻想让令狐司放弃杀戮的坚持没有成功,
令狐权想得到爹娘认可让一家人和睦的坚持也失败了,
令狐问想让仇人血债血偿的愿望倒是实现了,只不过代价是自己这一辈子也要活在阴沟里。
萧玉书静默片刻,最后选择直截了当道:“夫人临死前托师尊护着你。”
“你说什么?”令狐权对他的话有一瞬的震惊,他不可置信道:“你说我娘说了什么?”
萧玉书转过身,正视着面前桀骜青年惊讶的眼睛,认真道:“她对师尊说,她就这么一个儿子。”
白玫这一辈子,哪怕是没有嫁给喜爱的人,哪怕是被讨厌的人囚禁强娶,哪怕是后半生从来没有走出过那个地方,她心里也清楚,自己确实只有令狐权一个儿子。
天底下没有哪个母亲会对自己的孩子没有一点感情,
白玫大概也是有的,只不过她心知出生在这样的家里的令狐权未来也不会成为什么好人,所以才不闻不问,故作不在意,企图磨灭掉这点亲情。
可事实证明,
她最后还是没有做到。
令狐权怎么也没有想到白玫居然还有在意自己的时候,带着眼中的那点不敢相信,他再次朝着萧玉书急切的求证了一遍:“我娘、我娘真的是这么说的?”
萧玉书道:“师尊从来不会拿这种事骗人。”
得到答案的令狐权眼神一变,嘴唇抖动着,似乎是想说些什么话,可又说不出来,欲言又止之中,他的神情由不可思议转变成了喜上眉梢,随后又从这种突然而来的喜悦坠入无尽的难过,
悲与喜在这个傲慢青年的脸上交织着,撕扯着,最后在眼中化为了两败俱伤的残片。
眼神浸在哀伤中的令狐权低声喃喃道:“为什么不早点说呢?为什么不早点让我知道呢?”
“她明明很讨厌我......”
萧玉书如实回答道:“不知道,大概夫人以前确实讨厌你多些。”
紧随其后的,便是他语气缓缓的一句:“但是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夫人既然能为你求了师尊,这也说明,夫人并不是不在乎你。”
“你爹对夫人的伤害太多了,多到让她不得不把你丢到一边,仇恨能改变一个人的说话语气和态度,但杀不死血脉亲情。”
在令狐权为此心中备受震荡的时候,身后一直默不作声的令狐问也突然开口道:“少主,夫人嘴上虽然不留情,但心里也确实在意你的。”
令狐问是自小就被白玫放在令狐权身边的,论了解白玫,令狐权不如令狐问,所以令狐问说的话,令狐权是绝对不会怀疑的。
在经历爹娘死去、家门被颠覆之后,时隔几日,令狐权还未平复的心情再一次被搅乱,头脑有些被冲击的钝痛,
他闭了闭眼,最后哑声道:“我不会麻烦谁,更不用谁来可怜我。”
萧玉书道:“师尊之前的意思,是让你隐姓埋名,去到玄天宗做个挂名的嫡传弟子。”
“呵呵,”令狐权轻笑了声,道:“像你们一样,十好几年大门不出二门不跨,没见过多少世面是么?”
萧玉书也笑了,道:“我们好心帮你,你倒是笑话起我们来了。”
令狐权别过脸去,道:“我说了,不用你们谁来可怜我。”
“我爹走到如今,是他该有的下场,我娘是无辜被牵连的,而我也是罪有应得,”这个曾经的一族少主仰着头,语气平缓道,“我现在这样可好多了,以前杀了那么多人,如今居然还活得好好的,没谁能寻仇寻到我。”
“祸害遗留千年,我往后的日子可比你们长多了。”
素衣青年说着,唇角扬起了笑,那模样既漫不经心又风轻云淡,就好像真的轻松极了。
可惜往日笑口常开的一直是萧玉书,这个在笑的没心没肺上颇有经验的人一眼就看穿了令狐权笑容下的苦涩,
萧玉书摇摇头道:“也就是说说,我们可没打算让你这个大少爷跑到玄天宗作威作福,七峰中缺心眼儿的有一个寒允卿就够我们受的了。”
令狐权顿时瞪眼道:“你说谁缺心眼儿?”
“咳咳,”萧玉书随后又道:“你想过去学府吗?学府里面还是跟外面有些区别的,而且学府里的人大多数也跟你没有那么多......”
“你省省吧,你说什么我都不会听的,”没想到令狐权却直截了当道,“萧玉书,你怎么出了学府还这么爱多管闲事呢?”
“我可不是学府里那些挨了欺负只会忍气吞声的废物们,用不着谁上赶着来帮忙,”令狐权甩了下头发道:“你的好心眼儿太多了,我劝你还是收一收,免得以后在这上面摔一跤。”
“往后的日子,不用你们教我怎么做,戴顶斗笠,周游四方,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令狐权最后道。
萧玉书还是有点不放心,问道:“你真不怕被别人发现了会挨揍吗?”
令狐权不以为然,朝那边用脚碾石头子玩的时望轩努努嘴道:“这世上还有谁能比他揍我揍的还狠的吗?”
“那倒没有了。”萧玉书轻笑道。
“行了,你们走吧,我们也要回去了。”在从萧玉书口中听说到白玫对自己的真实感情后,令狐权的心情好了不少,心里的郁气也扫了大半。
他难得冲萧玉书跟时望轩露了善色:“替我谢谢三长老,只是自保之事,我心中有数,只是我要了半辈子强,后半辈子自然也容不得旁人施舍庇护。”
令狐权说完,端正了神色,挺直了腰背伸手抱拳,朝萧玉书低头行了一礼。
“从前之事,多有亏欠,无以为还,若是老天肯赏脸,再给我一个赎罪的机会,我就算是赴汤蹈火,也要偿了你的情。”
初见时剑上沾满鲜血的冷血少年对萧玉书轻蔑说废物的命不算命,
如今再见时衣着素净的青年抱拳行礼对萧玉书诚挚大方认错。
看吧,
人也不是不能改,
虽然晚了点,
但萧玉书还是觉得欣慰。
“好,那我们就走了,江湖路长,你们保重。”他也同样抱拳道。
令狐权微笑着回道:“保重。”
这两个原书里曾经都跟男主针锋相对的小反派在这一刻彻底化敌为友,坦然拱手,
一个同男主并肩而立,
另一个褪去所有血气,归于善性,
其实有的时候,作者本人也奈何不了笔下角色的结局,
那些被几段文字赋予样貌身世性格的书中人会自己走向属于自己的路。
同令狐权道别时的那个场面让人记忆犹新,
所以直到晚上,两人逛够了,泡在热乎乎的温泉里的萧玉书还在回想过去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
时过境迁,好多人和事在前后发生了不小的变化,由此引得萧玉书内心无限感慨。
“哎.......”萧玉书在周身暖热之中长舒了一口气,仰头道:“这日子过的真快啊。”
好像就只是一个眨眼,
萧玉书就从初来乍到时的唯唯诺诺胆战心惊成了现在的坦然自若气定神闲了。
清风朗月的青年赤着上身,坐泡在乳白色的汤泉里,皎白英俊的五官在周围蒸腾的热气里若隐若现,
屋里的烛光昏黄,暖着这一室的惬意,
时望轩的目光从身旁人光洁的额头上的一滴水珠开始,追随着其从侧脸划过,在下巴上稍作停留后缓慢的打了个弯儿,随后又像是着急赶路似的,快速从修长的脖颈滑下,掠过那个时不时上下耸动的喉结,掉到了精致立体的锁骨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