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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仙坡上,有个少年拔剑振臂无言。

神仙坡下,跪着数百壮汉。

如跪神仙。

目睹这一幕的老书生沉默了很久……旋即丢掉了手中短刀,看着地上陈炀的尸首,“陈炀,你看见了吗,你用金银钱财笼络起来的鱼龙人心,其实,抵不过天地壮气的一席话!”

这是你陈炀死也想不明白的道理。

那句话,那句就算是当今在临安大内续修道藏,又或者是曾经的大儒苏伴月,再或者是眉山苏伴月,临安谢长衿,甚至一甲状元张正梁,更甚至是李汝鱼家那个诗仙夫子,也要叹为观止其大气凛然的话。

你实现不了。

但我不知道为何,却总觉得,眼前那个少年,和那些人,他们可以实现。

明犯我大凉者,虽远必诛!

老书生大笑回城。

大凉既有赳赳武夫,当然少不了文墨书生,不巧的很,我家那孙儿练武不成,但读书有点天赋,如此,就让他文墨等身,成为这大凉赳赳武夫碧血之后的一道青气凭仗。

犯我大凉者,先应我赳赳武夫之碧血。

碧血之后,是文臣青气。

这,才是文武并盛之大凉的真正底气……不是一个人,是天下千万人!

老书生快且慰矣。

襄阳城头,带领府兵弹压着京西南路那位和陈炀父亲是同科进士的宣抚使不敢异动,又让府兵尽数控制了防御使等人的崔笙负手而立城门之上。

目视西南。

在他身旁,站着北镇抚司中卫二所那位副千户。

这位北镇抚司副千户也是个聪明人,但有些事情依然没有看透彻,不解的道:“今日之事,北镇抚司并没有起到任何作用,但此刻事情既然落幕,应该是南镇抚司登场的收拾残局的时候,为何不见踪影?”

崔笙笑了笑,“谁说南镇抚司没有动静?”

北镇抚司那位副千户愣了一下,“难道……”

崔笙点头,“南镇抚司在襄阳的千户,不是别人,真是当年大凉青花的关门弟子,亦是如今襄阳城内大有声望的胭脂柳。”

副千户恍然,旋即又不解,“大凉青花被北镇抚司朱七所杀,胭脂柳又杀北镇抚司数位千户和百户,能不被陛下追究便不说了,为何胭脂柳会甘愿进入南镇抚司?”

崔笙摇头,“有些事,你这个武夫出身的千户,应该比我这读书人看得更透彻罢。”

副千户苦笑,“在你崔大人面前,我可不敢自称武夫。”

崔笙也是武举之中脱颖而出的,先武举后文举,儒将之姿,副千户不敢在他面前自负——他甚至一度觉得,崔笙的武力绝对不会低于襄阳城里那几名高手。

崔笙也笑了,不过却是自嘲的笑,“有珠玉在前,我崔某何敢论剑问江湖,但若是有朝一日,需要我崔某上沙场,说不得也只好拔剑。”

夫子,老镖师,阿牧,青衫秀才,甚至当下的李汝鱼,皆是剑道珠玉。

更何况还有用枪的岳平川、赵飒和用槊的赵骊。

副千户摇摇头,“所以,胭脂柳之所以愿意放弃仇恨,为陛下效力,也是为了那一腔碧血?”

崔笙点头,“当初在临安,你知晓是何人说服的胭脂柳?”

副千户当然不知道这些隐秘事情,不过崔笙知道,他身后毕竟有一个清河崔氏,继续说道:“是当今大凉枢相公。”

副千户恍然,这就对了。

狄相公,那可是大凉的传奇,在天下人心中,其尊崇之分量,丝毫不比女帝差多少,以枢相公这位儒将的口才和人格魅力,说服胭脂柳真的不难。

站在城头上,副千户和崔笙都能隐约看见神仙坡方向。

那里黑压压的跪了一片。

那里有个少年,拔剑振臂,如王者。

副千户倒吸了一口凉气,“这……”转头看向崔笙,悄然按住腰间绣春刀,杀气开始泛散,“这也是你清河崔氏愿意看见的?”

如果崔笙的回答不能让他满意,这位副千户会毫不犹豫的拔刀杀了崔笙。

这就是北镇抚司的权利!

崔笙气定神闲,丝毫不担心这位副千户会拔刀出手,一副胸有成竹的神情,“崔某若是记得没错,北镇抚司的职责,是只针对异人罢。”

副千户默然不语,依然按刀。

崔笙叹了口气,“按说这种事情应该是南镇抚司出手,不过南镇抚司不管,你这位千户大人忠心大凉,欲要如此行事,也是情理。”

旋即又道:“但是你不奇怪么,南镇抚司为何会坐视李汝鱼收拢这数百人?”

别看只是区区数百人。

但这数百人每一个都是刀口舔血的汉子,其中不乏亡命之徒,亦有襄阳老卒之后,一旦到战场上受过一番洗礼,真正成长为沙场老卒,其战力绝对恐怖至极。

副千户按刀的手有些僵滞,旋即松开。

胭脂柳既然是狄相公说服的,那么他绝对忠于大凉,此刻南镇抚司不出手,只说明一件事:李汝鱼收拢这数百人,是临安那边愿意接受的事情。

想明白这一点,副千户心中松了口气——其实在这样的情况下,北镇抚司出手,很可能中卫二所会全军覆没在襄阳。

崔笙不可怕,鱼龙会那数百人也不可怕。

但李汝鱼很可怕。

毕竟,那是李汝鱼啊……

崔笙也笑了,“千户大人的绣春刀啊……崔某还真是有些惧怕。”

副千户皮笑肉不笑,“是么?”

你崔笙哪里怕了?

也许,整个清河崔氏会惧怕北镇抚司,但你崔笙,从江秋州到兴元府再到襄阳府,从没怕过当地的北镇抚司,这是不争的事实。

崔笙最后望了一眼神仙坡方向,暗暗思忖。

这一次,清河崔氏似乎赌对了?

不知道为何,崔笙忽然有些话想说,也顾不得这番话会在副千户心中惊起怎么样的波澜,于是他说了:“你见过岳平川没?”

副千户不解,不明白崔笙为何为提起岳家王爷,只是坦诚的摇头,“没。”

崔笙有些感触,“我见过。”

当年还没入仕之前,也曾仗剑天涯,背着书篼游学大凉南北,曾经在燕云十六州,见过战事之前的岳平川。

顿了一下,继续说道:“如果你没见过,你今日大概算是见过了。”

今日的那少年,很像他。

副千户一愣,旋即大惊——李汝鱼像岳平川,又一个镇北之王?

这……

要不要告知北镇抚司总衙?

副千户看着崔笙下楼的背影,许久才长叹了口气,李汝鱼像不像岳平川,自己说了不算,临安北镇抚司总衙说了也不算。

女帝说了算。

不过……你清河崔氏真的敢将族运压在李汝鱼身上?

赣州到黄州的官道上,从临安出发,欲要去渝州见李汝鱼的小小和女冠晃晃悠悠的走着,骑行的小毛驴更是惬意,走几腿就要休息一会儿,闻闻路边的野花。

当然,深冬时节,路边是没有野花的。

女冠不急。

反正她若是想去渝州,哪需要毛驴代步,登天而去也就小半日功夫而已。

小小也不急,急也没用。

这一点看在女冠眼里,很是欣慰,这才是有文、道双圣贤该有的气度,不能为了一个小男人慌慌张张的乱了道心哇。

“咦……”

小小忽然拉住小毛驴,一脸讶然的说道:“师父,快看。”

女冠抬头看了一眼,笑了,“你看见了什么。”

“师父你看不见么,西方偏北的位置,有一道碧色之气冲上了云霄啊,让人莫名的觉得壮怀激烈呐,这是什么哟?”小小一脸茫然。

她修道不久,看的见,却不明白。

女冠暗暗颔首,以小小修道的简短岁月来说,能看见那一道碧色之气,已是天赋惊人,自己第一个徒儿就做不到这等惊艳,笑道:“那是赳赳武夫的碧血之气。”

小小哦了一声,好像这种碧血之气,天下到处都是,临安就有,比如丽正门外,自己就曾经惊鸿一瞥在王陵身上见过,西方也有,大片大片的,北方更多。

是因为天下将要大战了么?

女冠却不关心这些,问小小,“除了赳赳武夫的碧血之气,你还看见了什么?”

小小凝目望去,许久才摇头,“没了。”

又问道:“应该有什么吗?”

女冠笑了笑,“没有,就是随口问问。”

有些话女冠还不愿意告诉小小,其实在女冠眼里,那一道赳赳武夫的碧血之气中,伴随着一道紫气冲天,润养着那天穹游曳的紫鲲。

碧血之气,紫气润养出来的紫鲲,怕是得有帝王相了。

不知道临安女帝还坐得住不。

妇人当然坐得住,在监天房听到已有日暮西山气象的老监正说了那方的异象后,妇人只是淡然的点头,“那一群人,朕本就如此安排,否则真杀了不成。”

如果真要杀,在最后的襄阳老卒死时,南北镇抚司就已经动手。

给李汝鱼一群人又何妨。

我本就欲让他兼国辅佐赵祯……兼国者,焉能没有属于自己的军队,甚至于哪怕取赵祯而代之,妇人也不在意。

反正那时候自己已经去寻找属于自己的世界了。

无所谓。

只要李汝鱼对得起大凉这片天下。

老监正叹了口气,已经走出钦天监的妇人没有发现老监正欲言又止,直到妇人离开后,老监正才叹了口气,“只怕等不到你走的那一日,这紫鲲就要吞江山了,那时候啊,你们怎么办?”

毕竟,一龙同根之局仍在。

是女帝金龙吞了紫鲲,还是被紫鲲所吞,又或者是龙与鲲共主天下,成为大燕太祖和百里春香那般的传奇?

老监正也不知道。

但他心中其实是希望后者的。

毕竟,他更希望女帝活得鲜活一些,作为一个女人鲜活一些,而不是仅仅是大凉的女帝。

那样太寂寞。

老监正的心里,女帝这个他亲手打造出来岁月不沾身的女子,和他之间名为君臣,实际上他一直将她当做自己的女儿。

而赵祯这个幸运儿,说到底,终究还是不幸的。

因为他遇见了李汝鱼。

倒也是讽刺。

一如赵长衣,名长衣,挣扎了这许久,恐怕最终只能为他人做嫁衣,只不过如今的局势,这件嫁衣要被瓜分……李汝鱼势必要分一半。

还有一半,则很可能让徐秋歌拿去,成就天下第一位女王。

但绝对不可能是女帝。

虎头山上,又穿了翠绿襦裙的苏苏站在风中,长发飘舞,美得不似人间女子,在漫山遍野的枯黄里,那一袭翠绿格外醒目。

穿了一身碎花长裙的胭脂柳不仅化了淡妆,甚至还在发间插了珠花。

怎么看都应是绝色女子,哪怕站在苏苏身畔,也不逊风骚。

但身上的阳刚之气,却因佩剑而越发彰显。

难辨雌雄。

此刻两人居高临下看着远处的神仙坡,谁也没有说话,直到李汝鱼率领着那群人离开神仙坡,回襄阳城时,胭脂柳才说了一句,“这是你想要的结局,但何尝不是女帝想要的结局。”

你苏苏想要李汝鱼成为下一个岳平川,临安女帝也在刻意栽培李汝鱼,想让他成为下一个岳平川,只不过这个李汝鱼,会在女帝掌控之中。

更甚至于……

胭脂柳心中忽然冒出一个奇怪的想法……更甚至于,如果女帝要将李汝鱼打造成下一个岳平川,那么女帝自己,则很可能是下一个王妃苏苏!

这想法很莫名其妙,但一旦滋生之后,就在心里挥之不去,觉得这很可能是李汝鱼无声崛起于大凉的真相!

苏苏叹了口气,“早知道会这样,可还是有些不甘心。”

从知道胭脂柳是南镇抚司襄阳府衙门的千户后,苏苏就知道,今天襄阳发生的一切,其实都在那个女人的算计之中。

包括自己的想法和行事,她早就预料到——或者说是春秋院那五人的计算之中。

那座春秋院,着实让人头疼。

胭脂柳笑了笑,“这样也好,至少还在期望的轨迹上,那少年,依然有可以成为下一个岳平川的可能,不是吗,苏王妃?”

苏苏默然不语。

其实这一点胭脂柳错了。

李汝鱼不是有可能,而是正在走在岳平川的道路上。

苏苏没有说,先前那数百人下跪之时,少年拔剑,振臂无声的样子,恍然间便狠狠的撞在了自己心上,因为那一刻啊……

少年像极了当年的平川。

一模一样的王者之气!

但苏苏也就是在那一刻才醒悟一个道理:李汝鱼可以做到像平川一样,但他绝对不会是下一刻岳平川,甚至也不会是下一个岳精忠。

他会站得更高。

岳平川的心中,有天下,有自己。

但不分轻重。

甚至说,自己对于岳平川而言,更重于天下,否则何至于会率领大风轻骑南下赴死,而舍弃镇北的天下之责。

少年心中,亦有天下,也有谢晚溪。

但天下在先。

明日,少年将会带着那数百人西出襄阳,必然扶摇于沙场。

剑,终于出鞘。

苏苏笑了,捋了捋鬓发。

就这样吧。

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