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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的少年,先前在心里自问了一句。

凭什么要躲?

昨夜归来,李汝鱼想了很多。

女帝不可能想不到苏王妃色诱自己会引发的后果,但她依然让苏王妃住进了自己的小院,也就说明,女帝是希望看见这件事发生。

女帝会不会把自己当做一枚可以放弃的棋子?

无用时如弃敝屣。

先前李汝鱼犹豫过。

认为会。

毕竟女帝心中居天下之大,区区一个李汝鱼,何以和天下放在秤上量平衡。

但自己提剑佩刀闯宫禁,女帝的那一番举动,着实暖心,一剑四镰,虽是大手笔,但怎及得那位老监正亲赴青州?

籍田礼上,女帝说过,岁月不加她身。

这是那位老监正的惊天手笔。

这样的人物,在女帝心中的分量,绝对不输老相公柳正清。

而为了护卫小小,为了夫子安危,女帝请这位老监正去了青州,由此可见,自己在女帝心中的分量,大概不是随时可弃的棋子。

那么岳平川今日要杀自己,便没那么容易。

况且……

李汝鱼的内心深处有些不服输,凭什么我李汝鱼,要惧怕你岳平川?

没有的事!

我李汝鱼无所长,但有一剑,等你枪来。

……

……

临安繁华处,莫过于各大瓦子,尤以众安桥瓦子为甚。

看戏,听书,关扑(注1)……各种庶民娱乐,都可以在这里找到,且花不了几个铜钱,其热闹喧嚣,不比夜里的西子湖畔差去多少。

大凉曾崇文,就是今时文武并盛,大凉天下各处也有数不尽的书坊。

众安桥的瓦子里,便有数家书坊。

营生各有差距。

生意最差的,大概要数那家“春秋书铺”,老板是个三十五六的儒雅先生,却能说一口流利京腔,不知道何方人士,早些年带着个眼瞎喜着红衣的姑娘来到众安桥瓦子里,开了家书铺后便直到如今。

生意好坏都不影响他的心情。

没有功名也从不参加科举的胡莲先生,总是喜欢穿一身读书人的青花儒衫。

自号胡莲先生。

言行温谦很是讨人亲近。

只不过喜好读书,有事没事就坐在铺子捧书而读,无所不读,上至高雅论着,下至禁书杂书秽书,皆是他口中食。

熟稔的人大多知晓,他其实更喜欢杂书多一些。

人缘好,不代表生意好。

他书铺之书全是正版,价格昂贵且不打折,从无那些走灰色途径印刷出来的劣质盗版书,也从不以书关扑。

用他的话说,文墨皆读书人心血,不容玷污,况且他经常读书入神,有时候主顾再三询问,他也不可得知。

倒是叫手脚不干净的痞子顺走不少。

他也不心疼。

这样经营,能赚钱才是怪事。

倒也没人去深究,没甚赚钱的胡莲先生是怎么养活他和那瞎眼姑娘,两个外来人相依为命,日子可过得不差。

隔三差五看戏听说书,又或者带着瞎眼姑娘逛御街,每每归来,总会给瞎眼姑娘买上几枚珠玉金钗,价值皆不菲,让人艳羡不已。

甚至于关了书铺,带姑娘去临安周边游玩,他看风景,再说与瞎眼姑娘听。

瞎眼姑娘也幸福着。

明里无人知,暗里却有人打起了胡莲先生的注意,总觉得他有夜财,于是临安的地下势力便有人铤而走险,夜闯凌家小院子。

只不过去的人似乎都人间蒸发,再没在临安出现过。

数次之后,言行温谦的胡莲先生在众安桥这一带,成了诸多地下黑势力不可言说的神秘人物,只是普通老板姓哪里知晓。

这一日无雾,起了薄霜。

胡莲先生坐在书铺里,捧书却不读,目光有些恍惚。

直到看见一个穿着短襟的老头子扒拉着烟灰从书铺前经过,胡莲先生的眼睛便倏然一亮。

起身,走进里间。

里间坐着位瞎眼的红衣少妇,虽然看不见,却用手摁着,一针一线的为男子绣着鞋垫。

在男子眼里,这是一幅今生珍惜的画。

轻声笑着,对那个长相甜美仅有中人之姿的瞎眼少妇温柔说道:“娘子,为夫要出门一趟。”

瞎眼少妇抬头,甜甜一笑。

两个深深的梨涡里,荡漾起一汤汤的蜂蜜,“夫君自去便是。”

胡莲先生挨着少妇坐下,心疼的牵起手,抚摩手背,“说了多次,让你别绣,你非要绣,这手被针扎了多少次,你就不听。”

埋怨里却是满心的疼惜。

瞎眼少妇有些羞赧,“最后一次,下一次咱们就买好不好?”

胡莲先生莞尔,“每次你都这么说。”

无声的叹了口气。

少妇眼瞎,心灵,耳聪,立刻丢下鞋垫,抱着夫君的手,笑容恬恬,“夫君有事?”

胡莲先生沉默了一阵,轻轻俯首,在姑娘额上吻了一记。

眼瞎少妇脸如飞鸿。

却拽的更紧。

胡莲先生起身,挣脱姑娘的手,轻柔的说,你且先绣着,估摸着时间做好午饭,我去去就回,晚上咱们再去听戏,听你喜欢的《红梅记》。

转身出门。

眼瞎少妇伸手,却什么也没抓住。

屋外,胡莲先生从角落尘封的老书里,翻了个狭长木匣子出来,吹掉上面的灰尘,道了句好久不见,就这么怀抱木匣,走入长街时,回头望着春秋书铺。

这一去不知能不能回。

如果我不回来了,你也不要伤心难过。

那个人亦在临安,他会照料你,我很放心。

胡莲先生绝然的走向远处,若有熟人相问,这位温谦的青花儒衫人便笑着说办点事,去去便回。

她在,我心必归来。

天地之间,薄霜渐融。

伸出手却什么也抓不住的瞎眼少妇脸上依然恬恬,仿佛夫君一直站在那里,温柔的看着她。

她是永远微笑的女子。

我看不见世间,但依然绣鞋垫,是不想让自己觉得无用,是想告诉自己,我不是夫君的累赘,虽然知道夫君从没这么想。

但我愿意为你做任何我能做的事情。

笑着笑着,泪水便潸然滚落。

瞎眼少妇心不瞎,夫君这几年,每年总会出一次门,从不说原因,也不说结果,归来时虽然梳洗干净,但总能感觉他心绪的愤懑而失落。

她知道,夫君在等一个人,一个可以打开他那枚木匣的人。

她却感到害怕。

不怕寂寞。

不怕死亡。

只是害怕木匣开后,他便一去不归。

夫君,请归来。

我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