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冢回到车里,将座位放倒,枕着胳膊透过天窗遥望着头顶的宇宙。
他终于承认,大和说的没错。心一旦卸下防备,脆弱的部分就一定要有人来保护。
他闭上眼睛,星光洒进车子里,一种冷冷清清的孤独感瞬间将他包裹了起来。明明只分别了一天而已,他对不二的想念却好像堆积了千万年。
这种改变让他自己都感到吃惊。在还没有真正跨过那道界限之前,他的思念就如同月光下平静的湖水,情绪的微风扫过,只能激起一丝丝涟漪。而像如今澎湃的心情却从未有过。
手冢发觉,他长期以来的那些自我审视在现在就像是失灵的发动机,起不了任何作用。回忆抖掉沉积多年的灰尘,像一个出逃的幽灵,在宿主沉睡的梦里筑起了巢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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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二合上电脑,揉了揉有些负累的眼睛,站起身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
京都的夜色带着复古的滤镜,尤其在这种月明星稀的夜晚,很适合在暖风之中慢悠悠的逛一阵子。客户那边已经没什么问题,明天早上还有半天的拍摄,之后他就可以回去了。
不二穿上一件薄外套,背着相机出了门。他上次来京都还是大一时候摄影系的集体秋游。那时候岚山的枫叶开的正火热,不少学校的休学旅行也会选在这种时候。大批旅游公司也会抓住这段时间,赚取能够撑到下个季度的生活费。
街道上人来人往,不二从酒店出门,沿着古街漫无目的的走,不知不觉来到了一处神社的门口。神社的门口有几株充满秋天韵味的古树,暖色的灯光从两侧的路灯倾泻下来,从树冠一路泼洒到石板路上,让夜晚多了一抹颜色。
不二本想拍几张照片,但是神社似乎已经成了夜晚的景点,人流来来往往,一直不间断。
通往神社的石板路上,落叶基本被清理的干干净净,偶尔有几片树叶如同刚刚破茧的蝴蝶,随着秋风落到地上,静静的在这里待最后一个晚上。
石板路沿着山势而上,消失在枫树林的深处,但是最后的终点也还是神社而已。
不二并没有沿着石板路走,他喜欢踩在落叶上的轻快感和枯叶碎裂时的声音,便沿着石板路的边缘,独自穿梭在树木之间。
越往上走,地势变得越陡峭,在半山腰的地方有一个向山下突出的大露台。露台的边缘围着栏杆,旁边放着两个长椅,似乎是给来往的游客歇脚用的,因为越往上,山势就变得越陡峭,但费力的攀爬换来的是比山下更加令人叹为观止的胜景。
站在露台的边缘,尽收眼底的是一片悠远绵长的古都余韵。
孤灯长街抹去一时的繁华,它仿佛有一种魔力,将每一个被它触动的灵魂拽进历史的回廊里。不二伸手去拿相机,却碰到了挂在背包上的钥匙串。
小熊躺在一大串钥匙中间,静静的微笑着,虽然是七八年前的东西,但它之前的主人似乎生怕时间会冲淡那抹笑容,将它悄悄的藏了起来,锁住了时间的脚步,等待它真正的主人带着钥匙,重新开启它的时间。
不二仔细看着小熊,感觉他们两个在某些地方其实还蛮相似的。同样一成不变的笑容,同样是将时间上了锁。岁月在流转,只是激不起半点儿涟漪。
将近十点的时候,周围已经看不见几个人影了,大部分从神社出来的游客都直奔山下,很少有在露台逗留的。登山花光了他们大半的力气,每一个人都很想回去好好睡一觉。
古都的风韵对于不二这种风景狂魔一样的摄影师来说简直有无穷的吸引力。如此静谧的夜色,居高临下的视角,是一个绝佳的能够拍出好的夜景的机会。
不二用自己的专注力来回应自己的专业性,就在他拍的正起劲儿的时候,掠过耳畔的秋风送来了一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石井从树林中探出头,一只手扶住树干,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他似乎也是从刚才不二走过的树林穿进来,那里的路虽然跟石板路平行,沿着山体向上攀升,但是陡峭难走,仅仅是走到半山腰的露台,就需要耗费大量的体力。尤其是石井这种常年也不见锻炼的人,能坚持走到露台就已经相当不容易了。
石井扯着干巴巴的喉咙喊道:“喂,不二,你刚才也是从这里上来的吧,就不觉着累吗?”
不二:“你啊,想赢我还早着呢。”
石井看着不二身上的大背包,又看了看两手空空的自己,怨由心生。他用手掌顶住树干,在牛顿爸爸的保佑下,把自己推上了露台。他瘫倒在长椅上,仰望星空。“以前摄影大赛输给你,现在爬山也不如你,真不知道你们这种人是怎么长得,就不能给人留点信心吗?”
不二哼笑了一声。“用我一个学弟的话来说,你还差的远呢。”
石井休息了片刻,灌了大半瓶水,感觉喉咙不再像火烧一样难受了,才扶着腰站了起来。“你在拍什么呢?不二。”他凑了过去,看到镜头里的夜景,不由的惊叹道:“不二你的取景手法真是别致。”
不二毫不谦虚的按下快门,随口应道:“谢谢夸奖。”
在随后的几分钟内,风向突然转了一个大弯,几朵乌云先是从遥远的天际线冒出头,随后黑压压的乌云带仿若刚从寒冬中苏醒的野牛群,迅速占据了京都的上空。
雨雾下的街景一片朦胧,好像过劳的过去投射在现实中的幻影。不二和石井急忙往山下跑,终于在雨势变大之前来到了山下的亭子里。
“好险,好险啊。”石井双手撑着膝盖,感觉把这辈子的步都跑完了。“我们一来京都准下雨,上次也是。”
“好像是哦。”不二嘴上回应着,但心里想的却是另一件事。
手冢送他的那本书还在背包里。在收到书之后没多久他就看完了。其实这里面的内容他在学生时期就已经了解过,只是对这样一个非文学人士写出的极具个人特色的俳句始终没有想好应该用什么词语来评价。文学价值跟这本书毫无干系,如果从历史性来考量的话,或许有一些吧。
“历史性”这个词突然从脑海里跳出来,就让不二感到了一阵不可思议。
写出这些过于直白的语句的人,他的名字,他的故事,是一部能够给后人呈现的历史。而他生活中的点点滴滴尽管属于历史的一部分,却无法被人知晓,后人想要了解,只能通过与他亲密的友人或者本人留下的文字中去感受。
生活有时是历史的一部分,有时又不属于历史。换做谁身上都是一样的。不管是否是生于动荡年代还是太平盛世。不论是成为芸芸众生中的一卒或者名垂青史的伟人,都只不过是在经历一个人必须经历的一生罢了——有爱有恨,有生有死的普通生活。
雨仿佛弹奏出了旧时代的萧索,石井滔滔不绝的讲着他们上次来京都时的旧事,但不二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他拉开背包,拿出了那本书。
“这是什么?”石井打住话头,凑了过去。看到不二手里的书,他惋惜的啧了啧嘴。“你怎么还看这种东西,这家伙写的东西一点文学价值都没有,小学生都写的出来。”
“也是啊”不二敷衍的一笑。“不过有时候看着也蛮有趣的。”
石井自然不会知道他现在在想什么。
或许连不二自己都不是特别清楚,他的猜测是否真的会有答案。
不二翻开书,似乎是想从字里行间中寻找什么。他知道书里不会有答案,但一定会有找到答案的方法。
对于这一点他非常自信,这种自信源于对手冢的了解。
手冢并非不善言辞,只是大多数时间习惯了沉默寡言而已。那些一千多个并肩而行的日子,两千多个孤单漂泊的夜,共同汇成一片静谧深邃的海,它无声无息,只用浪花作语,回应同样深沉且自由的鲸。
因为有些东西是语言无法传达的,只有默契相投的两个人才能够互相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