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长行从一场噩梦中清醒了过来,在梦里,山没了,楼没了,人也没了,名山的一切都离他而去,他在梦中伸出手想要抓住一切,可双手抓回来的却是一个面具,面具上的笑脸突然张开了嘴向他咬来,他本能得向后一仰,眼前的景象突然间变换,光滑如镜子一般的山壁出现在四周,平静的湖水流淌在他的身下,有几只飞鸟从天上追逐着飞过,几乎没有任何声音传进他的脑子里,让他分不清楚现在是在梦里还是在现实里。
李长行从湖面上坐起来,一眼就看到了身前盘坐的李长清,后者低垂着脑袋,紧闭着双眼,既像是睡了过去,又像是死了。
李长行踩着湖面一步步走近李长清,几次深呼吸平复了心情之后,低声说道:“师兄……”
“长行呐,”李长清缓缓地睁开了眼睛,“我有事情要交代给你。”
“师兄请讲。”
“从今日起,你就是名山剑派的掌门。”
“什……什么?”李长清的话让李长行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李长清继续解释道:“在你身上我看到了另一个人的影子。”
“不,师兄,我不能担任掌门一职。”
“甚至一样不愿意做掌门。”李长清笑笑,只是这声音里实在听不出什么喜悦。
李长行捏紧了拳头,轻声说道:“那人是谁?”
“也是你的师兄。”
“屠嗔痴?”
李长清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是继续说道:“百年之前这掌教的位子就该是他的,或许现在是时候还回去了。”
“可是……”
李长清抬了抬手打断了李长行,“在剑道上我没什么能教给你的,但有一件事我要告诉你,修行一事,一定要守住本心,我这辈子只有一次被欲望打败了,可就这一次让我做出了这辈子最后悔的决定,你万万不能重蹈我的覆辙。”
李长行低下了头,紧咬着牙关,“长行定牢记在心!”
“名山剑派就交到你手里了。”
李长清缓缓地说出了最后一句话之后,坐直的腰弯了下来。
“师兄?”李长行轻声问道。
可回答他的是李长清渐渐沉入水中的尸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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姗姗来迟的百里难行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路上她半刻也未敢停歇,在最短的时间内赶回了名山,可名山还没到,她本就不安的心就高悬了起来,因为她见到了一条从未见过的大江从名山流了出来,江水沿着山涧不停向前,流向了云梦泽的方向。
这世上不会平白无故的多出什么东西来,尤其是一条江。
她翻过山头,沿着河流向上,进到了名山变成的湖泊里,在陡峭的岩壁之中突然多了这么大一座湖泊,就像是神话传说一样让人惊奇,可在这传说中的美丽湖泊里,她却看到了一个孤单的人。
“师叔……”百里难行轻声地说道。
跪在水面上的李长行一动也不动,整个人像是冻住了一样,就连他的声音都冰冷了起来,“百里姑娘不该来的。”
“我也是名山弟子,怎么能不来呢?”
“我是说,你从一开始就不该来的。”
“什么?”
“你不该来名山学艺,不该到令丘山去,更不该认识我。”
“师叔你为什么这么说?我不明白。”
“这尘缘有时并不如我们想象中的那般美好,就像你小时候见过的长席,充满好奇的时候总是最美好的,可若是深究下去,就会发现在一片美景之下是腐朽的荒芜。”
“我不懂……”
“我的意思是你该走了。”
“走?走去哪里?我要留在……”
“去哪里都行,这天下这么大,哪里都去得。”
百里难行沉默良久,抓着衣衫的双手微微颤抖,她轻声问道:“你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
“我只是见到了一个人,失去了一些人,打算放下另一些人。”
“那你还剩下什么?”
“我的剑。”
李长行握紧了平放在膝盖上的长剑,腥红的血液从他的左手滴下,在湖水中绽放成了一朵鲜艳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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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山的大水冲垮了很多东西,包括屠二蛋生前的故居,还有那座新建起来的坟,高高隆起的土堆被大水冲刷的只剩一个小土包。
若是屠二蛋还活着肯定要跳起来骂娘,没有这么欺负人的,要了人命还不够,非要连坟也挖了才解气。
可是屠二蛋死了,这脾气自然也就撒不出来了,好在屠二蛋把他生前的仇给报了,现在苏姐姐也来帮他解决死后的仇了。
一袭白衣的苏姐姐撇下了红莲山庄的伙计们,独自来到了这块被水淹没的山间盆地,她飞在空中招了招手,藏在水下的大地动了起来,整个盆地开始向上升高,很快就超过了水平面,变成了湖泊里的一座岛。
苏姐姐落在浮起的小岛上,伸出手来轻轻一攥,土壤里多余的水化作了小水珠飞了出来,在空中逐渐聚成了一个大球,她挥了挥手,水球飞出了盆地,重新融在了湖泊里。
小岛上那间屋子的残骸已经被大水冲刷的一干二净,连地基都不知去了哪里,屠二蛋生前开好的地也反了荒,水流冲刷后形成了纵横交错的沟壑,就像是这大地上的一道道伤疤。
苏姐姐缓步走到被冲的只剩一个小土包的坟前弯下了腰,双手捧着周围的泥土重新盖在了土包上面,她不停地弯着腰捧着土,过了好久,那座小土包终于变成了坟堆,甚至比之前还要大不少。
盖了新坟的苏姐姐没有停下,又从远处取了一块大石头过来立在了坟前,她以指为笔,不一会儿,石头上就多了两个人的名字。
做完这一切的阿紫在碑前跪了下来,用只有她能听到的声音呢喃着,似乎是在抱怨着屠二蛋,又或者是在抱怨着自己。
过了许久,苏姐姐终于说完了她想说的话,她站起身来,在空无一物的小岛上散起了步,一边走还一边撒着种子,等到所有地方都被洒满之后,她头也不回的飞上了天空。
在她身后,无数的嫩芽从土壤里钻了出来,并且飞速地生长着,片刻之后,一朵朵紫色的花盛开在了小岛上,就像是阿紫在梦里见到过的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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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新开始营业的红莲山庄迎来第一个不眠之夜,灯火通明的大厅里歌舞升平,就连一直沉默寡言的右长林也小酌了几杯。
回到红莲山庄的无月明再次开启了他的跑堂工作,在送了一轮酒之后又坐在了那个角落的楼梯上,现在红莲山庄里的客人远没有之前的一半多,他也不用担心除夕前夜的事再次发生了,不过他的运气一向不好,又一个漂亮地不像话的女人如那天夜里一样走向了他,只不过穿着的不再是那件红如血的袄子。
“再认识一下,”漂亮女人在无月明面前停下了脚步,对着无月明嫣然一笑,递出了手中拎着的酒坛子,“我叫苏紫。”
无月明接过酒坛子抱在了怀里,小声地嘟囔着:“我还以为会有个了不得的名字呢,就是把两个名字简单拼在一起吗?”
“不可以吗?”合二为一的苏紫脾气好了不少,不仅没有生气,反而紧挨着无月明坐了下来,“我可没读过什么书,这名字我可是花了好久才想出来的。”
“不该你师父或者屠嗔痴起的吗?”
“他们为什么要给我起名字?”
“可我的名字就是别人给起的啊。”
“哦?那人为什么要给你起名字?”
“他说顶天立地的男子汉要有一个响当当的名字。”
“哦,”苏紫吐吐舌头,“那可能是因为我只是一只小狐狸,他们不想让我做响当当的男子汉,所以我只能给自己找一个娇滴滴的名字喽。”
无月明挠了挠头,“那我该叫你苏姐姐还是叫你阿紫姐姐?”
“嗯,”苏紫晃了晃腿,想了想才说道,“还是叫我阿紫姐姐吧。”
“为什么?”
苏紫突然在无月明的后脑勺上来了一巴掌,“你叫我苏姐姐的话我就不意思再揍你了。”
“我又打不过你。”
“将来总有一天会打过的。”苏紫信誓旦旦地说道。
“是吗?我怎么不觉得。”无月明苦笑着,下意识地摸了摸胸口。
苏紫拍开了无月明的手,掀开了他的脖领子,在衣衫之下李长清留下的伤口仍旧在灼烧着无月明的身体。
苏紫折好无月明的衣领,拍了拍他的肩膀,“将来到了天照,记得来东边找我。”
“阿紫姐姐要走了吗?”无月明看向了苏紫。
“嗯,”苏紫点了点头,“我想回家看看。”
“那红莲山庄呢?”
“交给十三娘了,她不是一直想做掌柜吗?”
无月明看向热闹的大堂,怕吓到客人的秋十三娘坐在另一个角落里,和趴在桌子上的董衔蝉说着悄悄话。
苏紫看了看大堂,又看了看沉默的无月明,撞了撞他的肩膀,“想什么呢?”
“没什么。”无月明摇摇头。
“不说实话?”苏紫举起了她的小拳头。
无月明咧咧嘴,“没什么。”
“在想小江?”
无月明一愣,他还真没想到过这茬,他离开红莲山庄之后,他们会重新回到各自的世界,那是两个不会交集的世界,所以他摇了摇头。
“那小丫头和你一样。”苏紫突然说道。
“嗯?”莫非小江和自己一样也是个变态?
“你不人不妖,她似乎也好不到哪去。”
“那她怎么能从红莲山庄出去?”
苏紫耸耸肩,摊了摊手,“我也不知道。”
“阿紫姐姐为什么现在才说?”
“人家是风月城的人,你姐姐我是孤家寡人一个,可招惹不起他们。”
无月明回想起小江的种种,似乎确实和常人有些区别,若都是用生病了来解释,未免太生硬了些,“她……”
“好啊,还说你不想她!”无月明只说了一个字就又挨了苏紫一巴掌。
无月明有些委屈,但他不敢反抗。
好在苏紫没有再揍他的意思,反而轻声细语的说了起来,“其实我们都一样,人要和人在一起才叫人,妖要和妖在一起才是妖,狐狸要和狐狸在一起才是狐狸,你也要和像你一样的人在一起才是你。所以你不能总是这个样子,太孤单的话人就会变坏,就像是放久了的苹果,总会从心里开始烂掉。”
“可是阿紫姐姐,像我一样的人都死了,我找不到他们,也找不到家。”
“我曾经也觉得没有,但我现在要去找找了。”
“如果他们和你不一样呢?”
“那我就把他们揍到和我一样。”
“阿紫姐姐不愧是阿紫姐姐。”
“我走了,”苏紫站了起来,揉了揉无月的头,“记得来找我。”
无月明冲着苏紫的背影举了举手里的酒坛子,无声地道了别。
苏紫走到闹得正欢的长孙无用旁边,把他叫到一旁,不知跟他说了些什么,长孙无用突然蹲在地上抱住了苏紫的腿,一顿地鬼哭狼嚎。
大堂里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了这两个人,苏紫登时觉得脸上一阵的发烧,连踢带踹好不容易才把长孙无用甩下,然后逃也似地冲出了山庄。
远远看着这一切的无月明无声地笑笑,手里的酒坛子又轻了不少。
一把鼻涕一把泪的长孙无用爬到了无月明这边,一只手搭在了无月明的膝盖上。
无月明嫌弃地往旁边躲了躲,刚撑着他直起半个身子来的长孙无用又摔在了地上。
“无兄,”坚强的长孙无用又拽着无月明的衣裳爬了起来,醉意熏熏的他话都有些说不清楚,“阿紫姐姐走了。”
“嗯,我知道,”无月明点点头,“我也要走了。”
长孙无用极力地瞪大了眼睛,可酒水的力量让他只能睁开其中一只,“你也要走了,你要去哪?”
“去风月城。”
“你也去风月城?那咱们一起去呗。”
“你也去风月城?”
“对啊对啊。”
“你去干嘛?”
“我去找阿南。”
无月明的眉头一下子立了起来,这两个人要是达成了什么协议,那风月城还不知道要闹成什么样子。
但以防万一无月明还是问了一句:“你找她干什么?”
爬了半天没爬起来的长孙无用朝天一指,大着舌头地说道:“我找她联手成就一番大事业!”
无月明悬着的心终于死了,他只是去风月城找个人,不想再掺和进那些莫名其妙的纷争里。
“既然无兄也要去风月城,那不如与我同去。”长孙无用抓紧了无月明的衣衫。
“好,同去,同去。”无月明像是哄孩子一样扯掉了长孙无用的手,站了起来。
长孙无用强撑着把脑袋抬了起来,迷迷糊糊地看着无月明,“那你这是要去哪?”
无月明回头晃了晃手里的酒坛子,说道:“我去拿酒。”
长孙无用的脑袋重重地落回了地上,迷迷糊糊地嘟囔着:“拿酒好啊,拿酒好,我也要喝。”
无月明站在原地看了一会儿,直到长孙无用的呼吸渐渐平稳,他才放下手里的空坛子,转身离去。
山庄的大门在他身后悄悄关上,里面的吵闹声也一起被锁在了里面。
月色与星光洒在地上,照亮了涂山上的森林,也照亮了无月明的脸。
他理了理衣装,又整了整身上的东西,虽然他身无分文,但也不是什么家当都没有,除了那面碎掉的华胥镜外,还多了一个长孙无用留给他的铃铛。
犹豫了再三,无月明还是把这个铃铛重新塞回了怀里,借着夜色向东走去,只留给了涂山一个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