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你们什么事了。朱雀路过凌厉身边时,只道。想走就走,想留着就留着罢。
两人没有便动。凌厉回头去看瞿安,只见他面色发灰,站着只是一动不动。
你……没事吧……?凌厉上前道。
瞿安却仍是这么定定地站着,直到许久之后,他才忽然仰天大啸起来。这忽然的嘶啸之声,竟让人骇异。
凌厉慌忙拉住他。……爹,你伤势仍重,还是先休息……
瞿安低下头来,双目已充血。
我原以为他必死无疑。瞿安缓缓抬手,喃喃道。我看过他的秘笈,他有三条“性命”,而昨夜他已耗去两条了,剩下的气力也已用作给我们二人疗伤……
他停顿了一下。我等这一刻已等的太久,错过了今日,我知道我便没有机会,便算此举卑鄙,我也非杀他不可!
想必是伤后气力未曾尽复,所以终究未能将他击毙。苏扶风道。但适才也已将他打至重伤,想来……想来他要恢复也不是那么容易了。
其实苏扶风想说的原本是“想来再补一掌,应可成功了”,却忽地转念,奇怪瞿安又为何没有补上一掌?
只见瞿安却摇摇头。你真的以为是我打伤了他?
难道不是?苏扶风奇道。
瞿安冷笑。我那一掌,本已取了他性命——如果他真的只剩下“一条性命”的话。只是,不知是他昨夜疗伤时,已将自己的伤势恢复,还是他根本就是个不死的怪物——他中掌之时,与前二次濒死时一样,非但未立死,而且竟爆发出那惊人的反激之力——你该也感觉到了吧,那惊人的寒意——那一刹那……
确实感觉到了,但也只昙花一现罢了。凌厉道。
昙花一现吗?瞿安眼神中竟露出无限悲伤。足以令我们所有人死无葬身之地的反激之力——最后也只有昙花一现吗……
凌厉忽似乎意识到什么。你的意思是……
是他自己硬生生将那力量咽了回去的。瞿安道。他自己消受了罢了。让他重伤的是他自己。而不是我!
那他……苏扶风惊得喉咙里都是一哑。他难道只是因为……不想伤了你所以……
她已不必再说下去,因为,没有别的理由。她于是也忽然明白为什么瞿安那明明可以再追上的第二掌终于没有下去。纵然恨他如瞿安,终于也无法在这种时候下手。虽然——那恐怕是他一生最好的机会。
朱雀与白霜,却已走得没影了。
便在这段时间,慕容荇已将朱雀山庄剩余之人召集起来,清点人手。死伤并不算太严重,除开被俘虏的简布与俞瑞,以及战死的十二高手中的四人,其余人最多亦只是轻伤。
但他见到白霜的时候,倒是被吓得不轻。
实际上,他并没认出白霜,只是见到一个面目尽毁的女人。扶着面色苍白的朱雀走了过来。他上前欲说什么,朱雀此时却显然没兴趣听,匆匆便走过了。
凌厉等三人回到休息之所的时候,白霜已等候在此多时。她径直走向瞿安,冷冷地道。神君派我将这个给你。
她递给瞿安一个小包,道,如若你们要离开冰川,神君说,他不会拦你们——也包括你,瞿安。
她被割伤的眼皮下,眼神看不甚清楚。但瞿安明白,不会太好——她此刻若非是奉命行事,恐怕连杀了他的心都有。
柳使。苏扶风叫住她。你伤得那么重,该敷点药才是,别跑来跑去的了。
白霜冷笑。没有必要。在此极寒之地伤口会好得很慢,不过人也死不了就是了。她停顿了一下。口气缓和些道,我知晓你帮过我,在此谢过了。神君还叫我带句话,说两日后太阳落山之时,他会来找拓跋孤要人。叫他不要那么急着走。
苏扶风与凌厉对视一眼,凌厉道,好,这话我帮他带到便是。
那么,我便回去了。白霜说着,便即向外而走。
我们怎么打算?苏扶风开口,问瞿安。但瞿安只是沉默着,将那小包打开。内里是冰瘴之解药。他倒出来,足有百余粒。
他总算肯给你解药啦。苏扶风道。这下是真的可以离开这地方了。
瞿安却冷笑。离开这地方——我这样的人,又能去哪里?又有何面目再与外面的世界相见?
自然有很多地方可去!凌厉道。你……你对我,没有什么要说的么?以前的种种事情,你不想告诉我么——我的种种事情,你不想听么?我的家里,你不想去看看?我娘的下落——你不想去找找?
我想。瞿安却只是静静地道。你说的那些,我都想,但我已没有资格做那些了。在你需要一个父亲的时候,我并没有出现——现在你其实已不需要了,而且,有我这种父亲,你在江湖上更会抬不起头来——我与你的这层关系,就当做从来不曾知道,也许更好得多。
你在说什么?你是什么意思?我可从没想过我父亲是如此一个懦夫!凌厉大声起来。从一开始你就不敢认我,你不是不能承担责任,你是不敢——直到如今,你仍然在找种种借口逃避明明已是事实的事情——你想逃避多久?这世上发生的不如人意的事情有多多少少,这——这本该是你来教我的道理,难道却要我告诉你么?旁人都还没有开始说什么呢,你就自己开始设下种种不好的念想,你以为我会因为过去的那些事情就来恨你、不认你、讨厌你么?恰恰相反,是你现在的这种态度才最让我觉得可恨!
瞿安看着他一双眼睛,良久,忽地一笑,道,很好,我们相见不过两天,你已开始对我顶嘴了。是不是二十来岁的孩子,都像你这么不服管教?
你……管教过我么?凌厉反问。
瞿安低头。你说得都很有道理——像我一个自己都不明事理的人,又怎样来管教自己的儿子?也许……你还是当我作当年的瞿安大哥。比较好吧。
你别这么说。苏扶风插嘴道。凌厉也有点说得过了——其实我知道你远不是那种逃避责任之人,你虽然口上说不要认他,但其实你暗中帮了他那么多次,又让卓燕救他。也帮过我和广寒——甚至你还很看重和卓燕的情谊——这些都足以证明你并不是一个没有担当之人,又何苦要作出这个样子。如果你真的不想认他——当初你不说就是了,又为什么会把这个事实告诉我们呢!
瞿安还欲开口说什么,凌厉却忽又一抬手,道,你什么都别说了,反正你说什么都是借口——满口的借口。我只问你,这里的事情了了之后,你愿不愿意跟我去趟临安?
瞿安想说些别的什么,例如。这里的事情也许本就了不了了。又例如,你是青龙左先锋,岂能说走就走——但这些话,想必终究也是“借口”。
好吧。他只说了这两个字。
那就结了。我们准备一下,便先离开此地吧?凌厉道。
瞿安也未再多话。只点了点头。
身体里的热劲之伤被朱雀以寒劲消除,余下一些麻麻的针刺般的空疼。瞿安明显有些乏力。
而白霜确实被朱雀导用热劲来消除寒意之力,身体此刻还是一阵冷一阵热。
最糟糕的是她外伤过重,竟有些发起烧来。
可是她并没多说什么。在她看来,朱雀在劲力迸发之时,对她,只是收了那么小小一点力。而对瞿安,却是全力收回,以至他自己伤上加伤——这之间的差距,她早知自己永远赶不上。
不胜寒虽冷,但那极宜疗伤的地气确是令她好受很多,对于朱雀来说也是一样。但离开了那里。种种不适又泛了上来。
朱雀很早便受过很重的内伤,也是寒劲。瞿安便走边道。他最初来到此地,应该只是借此疗伤。
中了寒劲——不是应该去热一点的地方疗伤么?否则岂非寒劲更甚?苏扶风不解。
只能说那是两种不同的方式——这就好比一块冰,要将那寒劲彻底消融,自然需要热一点的地方。但若是知晓此劲已渗入身体,无法与自身分离,那么非但不能去热的地方,更要待在冰窟里,才最安全。
常年待在这种地方,也无怪乎他的内劲这般寒冷。凌厉道。照你的说法,他的内伤是从来没好了?否则他早该离开此地。
是否是因为此地冰瘴?苏扶风接口道。冰瘴之毒,离开冰川会逐渐发作,虽然有那解药,终究亦并不一劳永逸。所以,便只能一直留在这里了。
瞿安却摇头道,你错了。这冰瘴于他,根本半点作用都没有。
什么?凌厉吃惊道。冰瘴是自然而生之气——他莫非有如纯阴之血这般的避邪之法?
你见过冰块在冰窟之中受伤的么?他体气已极寒,冰瘴只是寒毒,于他来说,并算不得什么。他确实不能离开此地太久——但那是因为他的内伤,而不是因为冰瘴。
凌厉点点头道,那么我倒是明白了——他应该很惧怕灼热之力,也即是说,青龙心法原就是他的克星。
我看他们二人交手,倒像互相消解。苏扶风道。我倒觉得于他最伤的,该是与他一样或比他更甚之力,只不过有这种内力之人很难再找出第二个来了。
不用找第二个。瞿安低低地道。他现在岂非已经伤在自己的寒力之下了么。
说的也是——所以,这次他伤定必不轻,尤其他还有早先的寒劲内伤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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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扶风猜得并没错。此刻的朱雀已连运功疗伤都不能,由白霜扶下来到房里之后,便只能躺在床上,难以再用出半点力气。
若说他身体中本有容内力互相流转的容器而总是不会死——此刻容器虽在,内里却已烟灭。容器若是空的,那么,无论有几个,都是极易碎的了。
两日后见拓跋孤。他心道。不知我这般躺上两日,内力又能回复多少?
浑身是冰刺一般的冷疼,令他又回想起多年前受到极重内伤的那个夜晚。已有许久没体会过这种重伤的感觉了——而这次,重伤自己的寒劲绝不比当年的弱,而且。重伤自己的,正是自己。
他心里便暴躁起来,明明是自己把白霜派走,却又一拍床沿喊她。
侍候的人还未及上前。上前来的人却是慕容荇。
神君是否疗伤太过劳累?慕容荇脸上的忧心表情,倒也并非作伪。
朱雀瞪视他一张俊美的脸孔。论长相,慕容荇决计也是个少见的美男子。朱雀一贯好色——无论男色女色,原本都能让他的心情产生些愉悦的变化。
但此刻的慕容荇并不能。
只是因为——瞿安已走了。一切旁的男女色,皆无力再填补这个巨大的空。
我倒没什么事,只是有些累了。朱雀压抑住心中的躁意,口气着意轻松了些。我隔日会去找拓跋孤将林姑娘要回来,慕容公子且放心。
我有个疑问。慕容荇却道。为何要将凌厉和苏扶风放走?那二人在我们手里,该是有利得多的工具。
若拓跋孤有心放人,那么终究会放。否则就凭凌厉他们——也要挟不了他。朱雀道。
正说时,白霜已回了进来,瞧见慕容荇,虽然不敢怠慢,却仍是上前了一步。带些阻拦之意道,慕容公子……!
慕容荇听见她声音,才勉强把这面目与白霜这名字联系起来,略带惊吓地道,柳使……伤得很重……
神君为我疗了一夜的伤,恐怕需要休息。我这个样子也不好出面,所以。有劳慕容公子宽慰一下大家。白霜低头道。
慕容荇看了朱雀一眼,后者仍在看着他。
你放心。朱雀悠悠地道。青龙教只是江湖势力——单凭他们,不会影响到我们原本的计划。
慕容荇点点头,道,我自然知道得。神君便请好好休息,晚些我再过来。
白霜见他走了。才松了口气,回头去看朱雀,却见他喉口微呕,腥血上涌,吐出一口来。
浊血而已。朱雀打开她欲上来擦拭的手。你也出去吧。若有可能,替我打听打听卓燕和俞瑞的死活。
不是,我……寻了些药过来。白霜道。神君教过我一些药的用法,我都没忘,现下已叫人去熬了。
我说的话没听到是不是?朱雀冷冷地道。
我听人说卓燕多半是活不成了,俞瑞——被邵宣也的人带出去,恐怕也是凶多吉少。虽然我从不想他们有事,但是——于我来说,神君更要紧。
你在这里徒增我心烦。朱雀闭目。
他话音未落,忽闻琤琮一响,不觉睁开眼睛来。白霜背对着自己,已摆好了琴。
神君当初青眼于我,也是因为我弹的几段音律。白霜道。不过许久以来,总是以音惑人,以音杀人——倒很久没有以音养人了。如今这段谱子,是宁神调心的,神君便是不愿听,也要听听看。
她也不管朱雀再说什么,便已着手抚琴。朱雀并不欲动,倒也真的无法,只得闭目去听,只觉这琴音确是绵绵悠长,清净但又温暖,平缓但又直渗入心,令他只觉身上刺骨之痛也登时好了少许。
他知道,白霜习的这一门琴音之学并非泛泛,若然果真能一直听下去,倒是对身体之恢复有极大的好处。但他也一样知道——若一段琴音能有如许大的效果,那么必定只有一个原因——白霜是在以内力运琴。
音魅之术不比旁的内功,耗力之巨远超想象。白霜曾以乐音控制毒虫,或以音为战,皆是以内力驱使而为。如今以琴音为朱雀疗伤,焉能不更卖力?
重伤之身,卖力便是自残。所剩无几的性命,还能拼多久?
她背对他而坐,是因为她知道自己面貌已丑陋,也是因为她害怕他看见自己因竭尽全力而几乎狰狞的表情,更是因为她无法控制自己怜艾自己而落的泪。但朱雀何等人物,白霜的这点伎俩,他岂能不晓。
这琴音实在太美,太柔,太令人沉醉,任谁都不想停,朱雀也一样。便只听了这么一小会儿,身体已好受极多,四肢已觉有力。但泣血之声——他终究不欲白霜死在面前,只是他亦知道,此刻的白霜,也决计不会因为自己一句命令而停。
他缓缓呼出一口气。你以为我当初青眼于你,是因为音律?他慢慢地道。
听得出琴音微微一变,不过随即恢复如常。
朱雀知晓自己言语激她已然奏效,轻轻一笑,跟上一句道,完全错了。我不过是看上了你的这张脸。只可惜现如今你都已经……
“啪”的一声,琴弦断裂得干脆,在白霜手背抽出一道血红的新痕。她张开嘴,扑地喷出一口鲜血,欲回转头来,却终于没了勇气,晃了一晃,身体向侧边软倒下去。
琴音断绝,朱雀坐起来,下地,去看她。
她气若游丝——好在,还未气尽。
——若我再晚些说这话,你大概就真的打算耗尽气力在这台琴上了吧?朱雀将琴身抽开,拨过她脸颊。她已晕厥不醒。
他伸手擦去她脸上裂开的疮口间一道淡淡的脓血,手背随即一翻,触她烧起的额头。
女人说到底,都蠢得不行。他揽过白霜的身体,将她置于榻上。根本不晓得到底哪些是我要的,哪些是我不要的。而最蠢的莫过于——连自己都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