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收雨散。
空气之中满是泥土与草木混合的气味,张缘洞嗅了嗅鼻子,好不通透。
几个树妖相继起身,松叟朝地上微微一跺脚。
古树灌木簌簌响动,没多会儿,便在所谓凌霄阁的前首让开了一条道路。
“小道长,果然大师就在山中,沿着此路便可抵达,我们便不去了。”
张缘洞已然确定了面前的树精都是好妖,放下了手中空荡荡的木盏,走出花蕊棚,取了花架上的衣服,用火炁一烘,立时干燥。
“呵呵,好手段,好手段。”
凌霄阁主抚须一笑,朝小路昂了昂下巴。
“按照大师的性子,定然同意小道长在此修行,日后还要和咱们多走动走动啊。”
“这是咱们修行的道场,我等一众山精都住在此山后方的幽谷里,小道长见过了大师,可以来看看么。”
张缘洞披上了满是花香的文武袖,笑道:
“这是自然,多谢几位为贫道开路了。”
四妖不再说话,身形渐渐消散,野地之中,独独剩下张缘洞和那一条山路。
张缘洞踏上小路,道旁不似冬景,朵朵说不上名字的野花争相开放,几只蜂蝴盘旋不去,万物生发,朝气盎然。
像是察觉到了张缘洞身上浓郁的花香,几只黄蜂和白蝴蝶旋即弃了路旁的野花,落在他的肩膀上。
张缘洞脚步愈加轻快,并没有将自己‘沾花惹草’而导致了‘招蜂引蝶’的事情放在心上,反而心中愈加舒然。
将要走至山顶之时,张缘洞站在林间远观。
这条路并没有通向天池,甚至同那天池相去甚远,不由得心中生疑。
按照自己的感觉来看,天池处,灵气最为浓郁,造化也非同一般,要是让自己来选定修行的地方,必然选在那里。
虽说此峰也颇为神秀,可这位果然大师地位超然,居然舍了宝地不要,反退而求其次,真是让你摸不着头脑。
“知是空化,既无轮转,四大假合,幻化之身也,执身为我,念爱造作....”
仿佛有老僧在念佛法之心得,张缘洞侧耳倾听禅音,心中渐静。
声音离自己并不算太远,想是过了这幕树丛,便能见到那位果然大师了。
张缘洞再次放慢脚步,小心避开树枝,走出了枝叶遮挡的尽头。
眼前豁然开朗,是一片比那凌霄阁还要大的空地,周围草木不生,一尊尊类人的石像立在其中,呈合抱之势,围绕着一间小庙。
小庙大门敞开,张缘洞能看见一道背对他的佝偻身影,以及那道身影面前的石头菩萨。
菩萨亭亭站立,手中并无摆件,而是两手第次,右在上,左在下,结说法印,就是没有五官。
观其法相身姿,倒是类似那尊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
张缘洞微微颔首,略表敬意,站立庙外,等待那说法的老僧讲完佛法。
老僧似乎意识到了有人前来,声音大了几分。
“念念为身,身身为心,心为体用。”
“相从念出,念念成形,形形皆识,一切相法,不离己心,可明白?”
张缘洞以为老僧问的是他,正要以玄门教理作答,却听得一阵咔咔的声响。
扭头一看,原来是合抱小庙的石头尽皆点头。
张缘洞摇头一笑。
常闻高僧说法,顽石点头,依他看,却是不离神通之便利。这个意思,是给自己一个下马威?
老僧转过身子,开口微笑:
“明白就好。”
张缘洞看清了老僧的面貌。
说法的不是高僧,是只猢狲。
只不过猢狲满目的慈悲,无一丝凶顽。
张缘洞朝它稽首道:
“果然大师,小道有礼。”
猢狲面上泛起和善的笑容,点了点头。
“少待。”
接着,他便站起身子,走过一尊尊石像,用自己的长满了毛的手脚不断敲击着石像头颅。
有的,只敲一下,便已然生出青烟,往上飘去。
有的,敲了四五下,也不见有一丝变动。
猢狲面上的慈悲便隐匿了去,故作愠怒道:“死老鼠,不出气!”
石像应声裂开,内有呜咽之声不绝,猢狲便把手一抓,虚握于前,仿佛将呜咽声攥入手中,又向天池方向一抛,呜咽声便远离而去。
等的一尊尊石像都看过了后,猢狲才来到张缘洞面前,踮起脚尖,也要在张缘洞头上敲击一下。
张缘洞连忙避开,笑道:
“大师,我不是石头。”
猢狲一愣,失望的缩回手掌,朝着面前的无面菩萨合十一礼。
“果然大师,我是来山中修行的道士,可容我在此地结庐么?”
果然听罢,猛然回身,眼睛上下打量着张缘洞,不禁看的张缘洞有些发毛。
“原来是你啊。”
果然一顿,继而又道:“你算是来了。”
这番话,说的张缘洞有些迷糊,可想到释教中人,不乏宿世因缘上的神通显化,当下也只认作猢狲在试手段。
“贫道来了,该怎地?”
“贫道来了,贫僧就得走了。”
“这是.....”
果然大师让开身侧,引道:
“贫道请坐。”
张缘洞挠了挠头,可还是跟随果然走入了庙宇之中,坐在了他的对面。
果然指了指无面的菩萨,眼中显露出缅怀之色。
“这位菩萨,是大慈宁寺中的法身,被我师背来,安在山中,百年过去,管他敕建金身,也做了三丈高土,庄严不在,慈悲不显,说他苦空无常,人生凄凉便罢,却也还了山中鸟兽一片安乐处。”
张缘洞不解其意,还在贫道来了,贫僧走了这番话上动心思。
面前猢狲莫不然受的禅宗法门,专爱打机锋不成?
果然见张缘洞没有说话,继而又道:
“我受佛法恩惠,在此渡化过往冤魂,你既然来了,我也可以放下担子,跟随我师去了。”
张缘洞抬起头,看着果然平静的双眸,喃喃道:
“大师这是什么意思?”
果然并没回答,而是反问:
“贫道要在这里呆多久?”
“说不清,两三年也可,半辈子也罢,只是走着瞧。”
果然垂下双眸,合十念道:“山中修行得来深,望贫道好好珍惜。此处小庙让于你了,也是应当。”
“不敢占大师宝地,只是借一座山头修行就好。”
“这是应该的。”
果然嘟囔一句,伸手往脑后扯下一根猴毛,递给了张缘洞,面上似有不忍,几经考虑,还是开了口:
“我走之后,若是山中生出事故,便将这根毫毛捏在拳头里,紧紧攥住。”
张缘洞接过毫毛,愈加不解。
再次抬头看向果然时,他已经褪去了猴相,身形不再佝偻,光放三丈周围,两手合十,宝相庄严。
“小真人,贫僧有一事相求。”
这一切发生的太快,张缘洞根本来不及思考,只是下意识回道:
“大师请讲。”
“山精不知礼数,望你多几分耐心。”
“大师,咱们连一个时辰都没谈到呢......”
果然不管这么多,念罢,当下闭目唱道:
“内观自在,外听世音,心中常怀文殊慧,何愁大势不至,十方四地满法藏,一生皆在普贤行。”
随着禅唱声起,果然身周刮起一阵飓风,挟裹其身,化作一道虹光,远远遁去。
张缘洞目瞪口呆,看着面前空无一人的蒲团。
自己就是来求座山场修行,但.......
好像被人强加了一些麻烦。
更麻烦的是,连这麻烦,自己都还不清楚是些什么。
他抬头看了一眼那无相的石头菩萨,欲哭无泪。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