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珠江的尽头不是红窑镇,不过红窑镇的尽头却仍能看到千珠江。
这一路李木木走得不快不慢,因此到红窑镇时也是不早不晚。
这是他从背剑人的因果轮回之中得出的一点感悟,万事有定法,无须急也急不得。
李木木能在红窑镇里能找寻到的记忆远远超过望海村,而这些记忆里他印象最深的自然是杨家所在的那座桃花岛。
如今又是烟雨花开时节,桃花岛早已被粉色桃花环绕。
桃花岛屿之巅,一座残碑镇住想念。
故人题词十年前,而今古苔已横啮。
写这些诗词的是李木木,刻下的则是杨萧萧,十年光景,恍恍惚惚。
李木木抚摸着残碑上刻的题词,字迹虽已模糊难辨,但仍可依稀感受一股剑意。
他如今跻身四境,甚至已经在五境门前徘徊,这才发现杨萧萧的剑道造诣那时候竟已经到了如此境界。
十年,草木枯荣十回,春秋更替十次,这又何尝不是轮回,又何尝不是因果?
碑上青苔早已如绿色的潮水一般蔓延而上,冷酷地侵蚀着碑文,更深处,有花开。
李木木看了那花,抚过碑文的动作一顿再顿。
仙人压境,凡人尽是苔花萤火,微弱而卑贱。
李木木离岛之前专门去到杨家门前拿走了那青铜铃铛,因为他已经知道,那东西不是俗物,而且很可能在救杨萧萧到途中起大作用。
离了岛,李木木去了曾亦的小酒馆。
春秋十载,酒馆不败。
他有钥匙,锁锈了一点,还有一股味道,不过好在还能用,所以他轻易开了门。
红窑镇民风淳朴,纵使无人看管十年,纵使如今天下动乱,可是这间酒馆还是没有任何被洗劫的迹象。
他取了几坛酒,又关了门。
千珠江上有船,出海的、海归的、游览的、摆渡的……只是如今无人用。
李木木登了船,一只能出海的大船。
偌大的船却只有他一个人,就像石壁上仅有一朵米小苔花。
冬日渐深、春日尚浅。
桃花岛屿之畔一艘福船从东海一侧缓缓驶来。
寒夜明月,人鸟俱静。
蒙蒙的雾气悄悄摸摸自江面爬上甲板。
烟雨下了,落在雾气之中,完全淹没。
白雾中,一道黑影闪过,也似细雨落入浓雾,无声无息。
当年小舟也是从此逝,才有了后来的沧海寄余生。
李木木倚靠着窗,喝着闷酒。
眨眼已过三日。
他的确急着要解决杨萧萧的问题,可是却无须急,也不能急。
他很清楚,穿过望海村的那座拱桥,四极之内就有无数双眼睛开始盯着他。
这三日船上已经来了好几批人,李木木知道,但是他却只能假装不知道。
周遭的世界显得格外寂静,唯有微波不知疲倦地拍打着船舷,继而发出微弱而单调的声响,宛如一首永不停歇的乐章,回荡在这片空旷的水面之上。
李木木发现自己自从见过背剑人之后,看山不再是山,看水也不再是水。
他总莫名其妙将这些景象与因果轮回联系到一起。
那些人极有耐心,只是探查却从不动手。
李木木只得独自一人静静地躺在宽敞船舱之内,双眼透过顶上的水晶穹顶,凝视着上方时卷时舒的浮云。
雨下的大了一些。
随着这雨声的起伏变化,李木木的神识也渐渐地飘散开来。
就在这一刹那间,一阵极其细微、若有若无的敲门声突兀地响了起来。
就像是寂静湖面上投下的一颗小石子,瞬间打破了周遭的平静。
李木木定了定神,却并未做出防御反应。
伴随着那轻柔的敲门声,门外传来一个略带迟疑的声音。
“船内有人?”
李木木直接应声道:“请进!”
门随着李木木的缓缓地被推开,一个身影出现在门口。
来的是一个老人。
只见他的头发已然全白,如同冬日里纷纷扬扬的白雪,又似那晶莹剔透的银丝。
头发虽悉数尽白,可那张面庞却是宛若孩童般娇嫩红润、光滑细腻,不见一丝皱纹和瑕疵。
这是真正的鹤发童颜。
李木木已知来人并不简单。
“小友这是只有一个人?”
他整个人看上去既散发着一种历经沧桑后的沉稳与淡定,同时又流露出几分天真无邪的孩子气。
“老夫红窑子,小友休怪我唐突,毕竟红窑镇已经久不见生人。”
老者面带微笑,迈着轻盈的步伐缓缓地朝李木木走了过来。
“隔着老远就闻着小友身上的酒香味,想来也是个酒仙?”
此刻,他右手高高举起一只造型精美绝伦的夜光杯,说到“仙”字时他似乎还是故意顿了一顿。
“小友,若不嫌弃我这老骨头轻贱,可否愿意与老夫一同共饮这美酒?”
从进来到现在,红窑子的话不断,就算李木木不搭理他也丝毫没有影响到他发挥。
面对如此热情,就算知道来者不善李木木也没有拒绝。
“前辈抬爱,晚辈却之不恭!”
说罢,他取出一只能装下红窑子酒瓶里所有酒的大碗。
红窑子见状一笑却并未有其他反应。
他给李木木倒了酒,大碗已经满了,小瓶子却还是原来的模样。
李木木想起之前在魔域喝过的“江上清风”,也是如此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二人靠着窗 斜向对坐,目光不约而同地投向了窗外。
听得外头浪大了许多,恍惚间竟如千军万马般奔腾而来,猛烈地撞击着船舷,溅起朵朵白色的浪花。
远处的天际线处,夕阳渐渐西沉,将整个大海染成一片橙红之色,美不胜收。
就在这时,红窑子轻轻端起夜光杯,送到唇边轻抿一口,然后闭上眼睛细细品味起来。
片刻之后,他睁开双眼,脸上露出陶醉的神情。
“此酒醇厚香浓,小友不可辜负!”
李木木点点头,端起碗,先闻其香,只觉一股浓郁的酒香扑鼻而来;再尝其味,果然入口绵柔,回味悠长。
“小友从东海归来?”
红窑子问出来关键的问题。
李木木只浅浅回了个平平无奇的“是”。
二人脸色各异,都是若有所思。
雨,下大了,连成了雨幕。
这样的场景在如今季节的红窑镇是很罕见的。
窗外,那潇潇雨幕如十指拨弦,一排排掠过江面。
细密的雨点敲打着有些腐朽的船篷,发出沉闷而又缺乏节奏的声响。
在那杂乱无章的雨声中,忽然飘然而至一曲富有音律的琴声。
声声入耳,宛如天籁。
李木木与红窑子都不由自主地凑近倾听。
当年今日,桃花后山,也是如此。
又有箫声附和,音调却截然不同。
琴声袅袅,仿佛诉说着无尽的柔情蜜意。
箫声凄厉,听之犹如见刀光剑影交错,隐隐透露出丝丝寒意。
这个组合比鹤发童颜反差还要剧烈。
爱中藏恨,不过如此。
李木木静静地听着,任由细密的雨丝透过窗缝轻柔地洒落在身脸上。
远山湿漉朦胧,只闻其声,不见其人。
“小友认得这曲?”
“不认得,不过有些熟悉。”
“看来小友是个深情的人,只不过生不逢时。”
红窑子说完李木木再一次沉默了。
李木木眼前的世界仿佛被一层朦胧的纱幔所笼罩,视线变得模糊不清。
“看山不是山”究竟是什么境界?
他不得而知。
然而,即便如此,他仍然能够清晰地看到那远山中的人,那一抹青绿里的鲜红。
大海茫茫,江河朦朦,山峦重重,或真或假,或远或近。
李木木看向远山更远处,青绿更青处。
有那么一瞬间,他理解了背剑人絮絮叨叨的话里暗含的意思。
山高水远比不过时间,时间无限遮不住那一点。
那一点?
李木木豁然开朗。
雨停了,箫声、琴声也已经消失,连船舱里的红窑子也似乎从未出现。
江上铺满了桃花落,花瓣上剑痕未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