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时暮睁开双眼之时,身旁那盏青色的引魂灯在他脸上投射出眼睫的阴影,那双眼睛便在光影的变化之下,像有一只蝴蝶轻盈而又短暂的飞舞而过。
嵇池正挑着引魂灯的灯花,抬眸看了他一眼,淡淡笑道:“你醒了。”
陆时暮看了一圈周围,有些疑惑的起身,看向眼前的嵇池,开口问道:“我为什么在这里?”
嵇池穿上了那件不透光的黑袍,在阴影之中静静看着陆时暮,缓缓道:“这是神赐予你的新生。”
陆时暮看了看自己的双手和陌生的身体,不可置信地握了握拳,“这是谁的身体?”
嵇池还是选择让他忘却了方才的交谈。毕竟这是天机,是不可推测的未来。他从自己的衣袍中拿出早就为这一天准备好的身份铭牌,递了给陆时暮。
“无须担心,这是神为你选择的道路。”
“我已为你在阳间打点好了一切,到时九尾灵猫大人和柳筱筱自会帮你。”
陆时暮还是有些不解,他的眼神带上了几分警惕,“你为什么这么帮我?”
兜兜转转,又绕回了原来的问题。
这一次,嵇池换了一个答案,“因为我想与你做一笔交易。”
“交易?”
嵇池微微点头,“三百年前,封狐自断一尾出逃灵狱牢,造成灵狱牢封印的结界松动。百年间,十殿虽在尽力修补法阵,可依旧有些邪祟逃了出去,尤其,有一兽名曰魇,以人的恐惧之物制造魇梦困住人类,生出魇花,吞噬他们的灵魂。这对地府维护的生死平衡极其不利。”
陆时暮打断了他,“你知道我只是一个凡人。”
嵇池笑了笑,“我自然不会让你去对抗魇祟,只是我需要你的帮助。”
陆时暮道:“帮什么?”
“封狐是上古九尾厄狐一族,体内流淌着镇压魇祟的血。我已禀明府君,自请入阵百年护住结界,换得封狐降伏魇祟、戴罪立功的一个机会。不出意外的话,你们之后会再次见到封狐。不过届时,或许他已然换了一副新的样貌、身份。”
“我与封狐向来不合,却有一事想托你拜托他。”
嵇池的声音带上了几分微不可察的落寞,“我曾卜过一卦,我的徒儿于二十五年后,有场劫难。”
“我知凡人命数不可更改,但我曾答应过她,待她寿命尽时,亲自引渡她。”
“然入阵百年不得擅出,这即是我的宿命,也是我的职责。封狐善易容之术,如若当真有那一日,我希望封狐能够易容成我送她一程。”
陆时暮看向他,“只是如此?”
“如此足矣。”
嵇池看向这片无风无浪的海域,在一片茫茫之中望不到边际,唯有此处是落脚的礁石。
对人类而言,生或死,都太过短暂。
整整一万年,嵇池也分不清自己究竟有没有学会爱,学会恨。但这一万年,他都在按着那个人所说的,承担起自己应该有的职责。在永生的岁月中,途经生命的朝露,指引灵魂走向归去之地。
人的生命——短暂、渺小,却依旧璀璨如歌。
这便是缔造者渴求的情感吗?
嵇池为陆时暮指明了一条路,自己却提着引魂灯,走向了另一条道路。
“接下来的路,恐怕我不能同往了。”
“坐上这艘船,一路向前,穿过迷雾,九尾灵猫大人会来指引你回到阳间。”
*
这是一段漫长的旅途。
陆时暮乘着小舟,漂泊于这片苍白之海,听着耳畔的生离、死别。
沿岸归去的灵魂,有悲恸痛哭者,有长笑放歌者,都无一例外的,停下了脚步,将目光注视向这位逆死而生之人。
于是,归去的灵魂将自己手中那朵象征着往生祝福的小花,抛向这艘往生的小舟。
陆时暮已不记得自己在这片苍白之海中漂泊了多久,毕竟在生死混沌之地,时间早就变得不再重要。
但陆时暮知道——
他要尽快,尽快找到程朝朝。
在途径无数灵魂,逆流而上之时,陆时暮听见了梦中,那个人一遍又一遍,低声轻颂他的名字。
他已死去的名字。
过路的旅人赠下的花,早就堆满了小舟。陆时暮躺在那片散发着淡淡香气的纯净之花上,不由在心中期待,又在心中焦急。
见到她该说什么好呢。
又要如何重逢呢?
她会喜欢这副样貌吗?
她会认出我吗?
*
陆时暮终于见到了彼岸的天光。
对岸有只猫,它坐在岸边一块礁石之上,尾巴随意搅动着无波无浪的海水,眼中散发着荧荧绿光。
陆时暮笑了笑,带着一身花瓣下了小舟,低头望向那只黑猫。
“谢谢你。”
黑猫扭过头,高傲地踏着步子,走在前方。
“她还好吗?”
喵喵懒懒回应,“好的很。”
“我离开多久了?”
“三年。”
陆时暮低下了头,眼中闪过一瞬的失落。
“她有....”
喵喵打断了他的话,停在那扇门前,舔了舔爪子。
“话留着当面说。她在等你。”
*
“吱呀——”
通往世界的大门向他打开。
陆时暮顿住了脚步,“等等。”
喵喵不解回头,“你要干嘛?”
陆时暮看了一圈自己身上的衣物,又捋了捋这副身体的长发,有些担忧的摸了摸自己的下巴。
还好,没长胡茬。
他诚恳望向喵喵,“能帮我先换件衣服吗?”
喵喵觉得此情此景当真熟悉。
*
喵喵带着陆时暮去了柳筱筱那。
从地府阴差那听闻到周越楼没有轮回的消息那一刻,柳筱筱就知道。
她的师傅是个大骗子。
虽然不知道师傅究竟用了什么方法留住了那个亡魂,但柳筱筱暗自揣测,这一定和那个封狐和师傅都等了一万年的那个人相关。
师傅不愿意告诉她,死狐狸也不说,柳筱筱实在是想的脑子疼。于是,她也不打算想下去,打开箱子里的钞票,开始坐在箱子前一张一张数。
钱——
柳筱筱知道,钱一定等了她一万年。
屋子外的门被敲了敲,柳筱筱咬着牙,把自己刚拿出的钱好好收了回去。她攥着手,踹开门,怒吼一声,“死狐狸!你——”
“师傅?”柳筱筱的愤怒被打断,呆呆的看向眼前这个九尾灵猫带来的男子。
陆时暮指了指自己,意外的道,“我?”
柳筱筱晃了晃头,眼底忽然有些酸涩,“你不是师傅。”
陆时暮开口解释道:“我是周越楼。”
柳筱筱背过身去,忽然明白了什么。
所以——即使师傅不喜欢那银发浅瞳的模样,多年来也只用灵体现世,不用本体示人。
师傅果然是大骗子。
喵喵将嵇池的信交给了柳筱筱,柳筱筱绕着陆时暮转了一圈。
于是陆时暮的改造计划开始了。
发型、穿着、身份、学历、住处等等等等。嵇池早在九年前就为陆时暮的到来准备好了一切,所以这些事也都轻而易举,水到渠成。
唯独有一件事。
久别重逢,陆时暮莫名生了“近乡情怯”的焦急不安。
穿什么样的衣服,说些什么话,以什么样的方式出现在程朝朝的面前。只言片语太短暂,三言两语说不清,现在的自己还算是从前的自己吗?
怎么像个小女生一样纠结起来了。
到底要用什么样的重逢,才算不辜负她三年的等待。
这件事有点难办,柳筱筱抱手打量着陆时暮,想了想,还是掏出手机在微信上求助自己的顾客——叶禾。
毕竟身为程朝朝的好朋友,她应该是最知道
叶禾收到这么一个好消息,自然带着程野火急火燎赶来,几人认真分析了一大通程朝朝的喜好,写下了好几个重逢计划的方案,但最终都不甚满意。
于是尚在旅行中的程朝朝并不知道,所有人都在酝酿着一场足够盛大的重逢。
柳筱筱托腮道,“不如重逢的时候撒点钞票,下点钞票雨,送一束钞票玫瑰,多浪漫啊!”
陆时暮:“.......”
喵喵绕了个圈,“还是下小鱼干雨吧,天底下最好吃的小鱼干。”
陆时暮:“.......”
程野有理有据分析道,“一个人出去旅途还是太危险了,不如找个人假扮坏人吓吓她,既能给她提高安全意识,又能在她惊慌失措之时出现,然后发现这是一场......”
叶禾打断了程野的发言,一脸觉得程野无可救药的表情,“你平时都这么对你妹吗?”
程野淡然的理了理自己的袖子,心想:妹妹不就是用来坑的吗?
叶禾左思右想,“要不,在她旅行的时候,制造一场偶遇,比如说一个人对着神像祈福的时候,突然回头撞见一个人,是你!多浪漫啊!有一种天定良缘的感觉,有没有!”
大家摇了摇头。
几人绞尽脑汁,还是觉得这些桥段不够浪漫。
于是叶禾、柳筱筱、喵喵、程野,还有陆时暮围在一起,打开了几部着名的浪漫爱情电影,开始认真研究,七嘴八舌的给陆时暮提出一些建议。
陆时暮看着远处沉入夜幕的太阳,有了一个主意。
以一个新的身份出现在她的身边,从相识到相知,把一场恋爱欠下的的表白、追求、陪伴弥补回来。
这一次,光明正大的,站在她的身侧。
*
太多积压在心中的言语,在见到她的那一刻,都化作了静谧而长久的注视。
程朝朝一个人坐在海边,黎明将晓,她的背影显得有些落寞。
她像是长大了些,比起从前,似乎显得沉默了些。
他们一起看过许多次日落,却是第一次一起看日出。
陆时暮不由加快了脚步,又顿在了她的身后。
在心里预演了一万遍的重逢,最终化作了轻轻的一句:“一个人看日出?”
对面的那个人望了过来,破出云海的日光洒落在她的眼底,一瞬的瞳孔放大,一瞬的不可置信,一瞬的眼泪盈眶。
明明是素未相识的面孔,她却笃定的开口,“周越楼。”
心里的不安在这一瞬化成陆时暮嘴角的笑意。
他还是试着按脑海中预演的,逞强道:“认错人了。”
“以为换了个样子我就认不出来了?”
身处幽寂的山谷之人,乘着清风,翻山越岭,终于迎来了山峰光明的相遇。
云破天光之时,陆时暮抱住了一片光明。
眼泪比言语先一步落了下来。
眼是情苗。
他虔诚地亲吻爱人的眼睛。
这一刻。
是小猫的世界下了鱼干雨,是信徒的祈福得到了神明的回应。
是行走于漫漫长夜之人,终于迎来了世界的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