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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六十章逼宫(中)

满堂哗然

满堂愕然。

长亭靠在椅子上,头向后轻仰,心头竟有如释重负之感。总算说出来了,该来的始终都要来,来了之后便可以不再惶惶不可终日。

长亭眼见着庾皇后手紧紧攥成一团,留得长长的指甲眼睁睁地被掐进了肉里,也眼见着石猛的身形抖了一抖,全靠着浑身上下的一股劲将自个儿撑住了,还眼见着这整个看台陡然陷入沸腾,紧接着又变成了无尽的沉默。

若是此话从石闵口中说出,或许他们是不信的,因为石闵并不值得信赖。而崔氏不一样,崔氏此言一出,众人不得不信,这是拿崔家几百年的声望做的赌注,没有人认为崔家会输。长亭手中攥着当时战场上的那位卫兵临终遗言,当然明白崔氏所言非虚。

当然也清楚,如今之形势半点不由人。

“你说什么?”庾皇后看向崔氏,“你说老二战死在冀州了?你如何得知?五日前的消息,为何如今才告诉君上和本宫!”庾皇后严辞厉声,怒目而视,“若此言属实,你崔氏犯的是欺上瞒下的死罪。若此言有假,你崔氏犯的就是假传军令的死罪!来人啊!把崔氏给本宫押下去!”

庾皇后背对长亭,猛然一拂袖,疾风云衫霓裳来得端的是气势汹汹。

庾皇后是个人物!

“今日谁敢动我!”崔氏抬头昂首,抬起下颌环视四周,“军令前日送达王府,我瞒下不报四处求证只会不做那欺君罔上之人,我全心为君上与皇后,为这大好河山思量考虑,我何错之有!石阔已死,君上膝下成年的皇子只有阿闵,君上百年之后,阿闵乃嫡长子,继承大统名正言顺!我是石家八抬大轿明媒正娶求娶进门的长媳,阿闵继承大统,我便是这天下苍生的崔皇后!我倒要看看谁敢动我!”

崔氏一番话说得铿锵有力,将正靠拢的内宫禁卫镇在原地。

是啊...如果老二死了...那石闵继位岂不是毫无悬念?

如果石闵注定上位,那何必不在当初需要站位的时候就顺水推舟卖他个好呢?

在场之人大抵多半心里有过这样一闪而过的念头。

庾皇后是个人物,崔氏未必就差她一着。

崔氏此言一出,无人敢上前一步,满堂噤声,无人敢发出声响,每个人皆屏气凝神,胆大的跃跃欲试希冀趁乱从这锅汤里分上一瓢羹,胆小的恨不得自己压根就没接过今日的帖子,压根就没在这处出现过,这样大一个内堂,连人的呼吸声都听不见。

瞬时陷入了僵局。

“哐当”一声,茶盏被砸向地面,奈何地面铺着厚厚的绒毯垫子,茶盏边沿顺着轨迹转,茶渍和残水流了一地,湿答答的一滩,彻底毁了这一块昂贵的绒毯垫。

众人都看向长亭,看到长亭发怒一挥广袖将茶盏拂落在地,茶水泼了一地后,便眼见着这位昔日的县主,今日的蒙夫人丝毫不在乎绒毯上的那一大滩水渍,手扶住身旁丫鬟的手缓缓起身,绣鞋稳稳地踏在水渍上,不避不让,几步走到了崔氏跟前,二人均沉默半晌。

忽而,见陆长亭一个扬手“啪”的一声狠狠打在了崔氏的脸上!

众人皆倒吸一口气!

崔氏许是没想到长亭竟会什么也不说突然动手!崔氏目瞪口呆!长亭这一巴掌是用了劲儿打的,没一会儿崔氏的脸就红了一道,长亭心里只觉得痛快,这一巴掌,长亭很早就想打了,从她知道当初是崔氏将小长宁推下马车后,长亭就很想甩她一巴掌。

如今且不管后事如何,且不论生死如何,这一巴掌必须得甩出去。

否则她陆长亭,不痛快。

堂内陡起缓风,吹得纱帐条幔四下飘散,长亭云鬓高髻,与崔氏两人对六目而立,高抬螓首,轻笑一声,“你崔氏不过崔家旁支的女儿,父母皆无出众卓越之辈,嫡系族谱上有没有你的名字都还要另说,你就算你真的有命当了崔皇后,你也没有在我面前狂妄的资格。”

这巴掌,长亭是用了力的,不一会儿掌心发疼,长亭语速极快,昂首高声道,“君上和庾皇后救过我与长宁,且与陆家一贯交好,我自然敬重。你崔家如今连士族的脸面也不要了,前有推长宁下马嫁祸于石家,后有弑兄逼宫一事,陆家与崔家百年交好,你是为不义。弑兄逼父,你是为不忠!究竟是你不忠不义,还是崔家不忠不义,此事无人可知!只是崔家百年兴盛,岂会犯下永受世人诟病之祸端!定是你崔氏妖言惑众,兴风作浪,扰得国难泰,民难安,家难兴!”

内门外,兵士越聚越齐,隐隐有成军之势!

长亭手蜷在袖中,心中空落落的,一点底都没有,好像又回到了八年前的冬夜,贼人就在门外一点一点地撬锁,点着篝火口中蹦出污言秽语,她不知道底牌是什么,她也不知道她还能依仗什么。

可是明明现在她有丈夫,有哥哥,为什么还会陷入这样的境地!

死蒙拓!

等他回来,她要还活着,看她不挠花他那张老脸!

长亭再横崔氏一眼,她在激怒崔氏,人只有在盛怒的情况下才会丧失理智,特别是女人,愤怒与嫉妒会瞬间蒙蔽一个女人的眼睛,长亭神情倨傲,轻哼一声,“用老子的兵马杀同胞兄弟再恬不知耻地逼宫,士族原就有一句话,宁娶嫡支庶女,不娶旁支嫡女,这原是没错。眼界便只有这样短,心肠便只有这样黑,如今你在我跟前大放厥词时,可有想过当初你连崔家的席面都上不了!”

“够了!”

崔氏一直都很能忍,真的,她什么都能忍。

无论是家中长辈的疏略,还是亲眷的不在意,还是姐姐妹妹有意无意地轻视,她忍了!她命不好,托生到一个次子家里头,她忍了!她不好看,不出众,不受人瞩目,她也忍了!连叫她嫁给石闵这样一个无担当无智谋无家世的男人,她也忍了!她什么都忍了!

可她现在凭什么还要忍?

这天下都即将是她的了,她凭什么还要忍?

崔家已经厌倦清贵避世的生活了,可崔家不是陆家和谢家,崔家数百年来偏安一隅,在建康没有如此强劲的实力,也没有如陆家一般的兵力,所以才会在石家上门求娶的时候一口应允,她只是一颗旗子,一颗给崔家垫脚的棋子罢了,待石闵上位,便是崔家当朝弄权的时候,而她只能躲在甘泉宫当她那食不知味的崔皇后!

崔氏攥紧拳头,面目上终于出现情绪,“够了!口舌之争有何意义!内门外现有兵士三千,城中张黎手下的巡城营卫司被牢牢控制住了,我知道你陆长亭给那胡奴递了信,可有何用?城外还有三万将士镇守,就算蒙拓和陆长英都带兵来了,你觉得你们能活着看到他们吗?”

这是崔氏的所有底牌了吗?

长亭胸口发凉,她不清楚陆长英和蒙拓手里还有多少兵马,石家手中的兵马极其分散,冀州也有,邕州也有,幽州也有,分给建康的当然占了大头,可这样分来分去到底还有多少在建康?

长亭脸色发白,同样的堂中诸人脸色也发白。政客的手里都沾着鲜血,所有变革与朝代替换都是带着血腥味的,可他们可不可以不要成为祭品?

戏台上的戏子们并不知道高台上的对峙,仍旧唱得很热闹。

石猛踱步至高台中央,背对众人,身形高大,虽鬓间已有白发,面有怅然,可仍旧端的是一股气势在,石猛抚掌大笑,”老大文韬武略无一精通,老子当真没想到竟然给他娶了一位巾帼。“石猛原是笑的,大掌一拍,长亭却在其脸上找见了些许悲凉,”这本是石某家事,今日将各位牵扯其中,石某问心有愧。我石某向来一口唾沫一颗钉,我给大家伙一个保证,今日老子他娘的就算交代在这儿了,各位也能走出这内城!“

石猛不会妥协!

石闵高声道,”父亲!你何必呢!“

”老子没有你这个儿子!“石猛朗声唤道,背挺得笔直,“来人!谁将这逆子叛贼拿住,寡人赏他千户侯!”

“今日谁敢上前一步,本宫日后便剐了他全家!”崔氏声音发尖,“父亲,你不要执迷不悟了!我与阿闵并不想要您与母亲性命!父亲,您见识广,自然知道许多大好的河山都葬送在内斗上了!疆土内有符稽虎视眈眈,外有胡奴趁虚而入...”

“娘们给老子闭嘴!“石猛转过身来,打断崔氏后话,目光阴桀,“他娘的大不了就是一死,老子没死在外人的刀下,死在自己儿子刀下,真他妈讽刺!”

石闵还想再开口,被崔氏拦下,崔氏眼神一横,身后婢女手持烟筒点燃,高台外飘出一缕狼烟。

崔氏目光环视一圈,笑了笑,语声温和,”方才我也说了,内城里外都围了将士。在座各位也都是我朝的肱骨良臣,阿闵继位后还指望各位多加辅佐,今日之变纯属无奈之举,还望各位海涵。“崔氏眼神落在王太夫人身上,”在座各位武将居多,可论哪个英勇神往的男人家中也有老母良妻幼女,君上能保你们活着走出去,我一介女流之辈,无德无能,只能保你们家中的老母幼女能活得安安稳稳。”

此话一出,内堂中突起波澜!

王太夫人面色凝重,石宣泪水涟涟,靠在长亭身边揪住长亭衣角,低声啜泣,长亭环抱住石宣,平静地看着崔氏,脑子里转得飞快,她确信蒙拓和陆长英接到信后便会快马加鞭往回赶,但她不知道时间够不够。蒙拓与陆长英手下的人马只比三万多,不比三万少,可两方一旦交战,纵然是三万对五万,也不过是伤敌一千,自伤八百,就算突出重围赶到建康也将是一场鏖战。

甚至,她可以肯定,在城外拦截蒙拓与陆长英的,必定是崔家的精兵。

现在要拖的是时间。

拖到蒙拓与陆长英回来就行了。

只要他们回来,张黎就能动了,张黎一动,战事便明朗了。

面圣身上是不许带刀的,故而无论是禁卫还是先前与石猛一同前来的大臣身上都没有兵器。

高台中有几个精壮的男子,原本打的主意是就算身上无刀,拳脚功夫至少也能撑住些许局面。崔氏此话一出,反倒叫那几位男子束手无策了,若是家眷都在掌控之中,他们就算在这高台上赢了,孤零零地回去又他妈有个屁用啊!

内城门已打开,”嘎吱“的声响叫人心慌。

崔氏很满意这个局面,笑了笑,侧手在耳拍了两下,当即就有五个兵士带刀埋头跑上高台将高台上的禁卫都绑了,崔氏看了看,纤纤素手遥指长亭,”把她也捆了。“兵士面面相觑,庾皇后挡在长亭身前,还没从石阔身死的消息中缓过神来,眼眶发红,”你当真以为陆长英和蒙拓不会回来吗?“

崔氏轻声笑道,抿唇笑言显得极为雅致,“我不希望他们回来,但若是他们回来了,捆了她,我也不至于走到绝地。”

庾皇后身形在抖,那兵士离长亭越来越近,石宣靠在长亭怀里放声大哭。台下已经有血腥味传上来了,石闵收服的内城禁卫军与效忠于皇帝一人的禁军终于拔刀相向了。新鲜的热腾腾的血腥味淌在冬日凛冽的空气中,戏台子上被兵士占领了,唱戏的戏子倒在浓墨重彩里,血流了满地,内宫禁军尚在负隅顽抗,台下喊打喊杀的声音愈发清晰,纵然庾皇后在长亭跟前挡得严严实实的,那兵士的手仍旧准确无误地攥住了长亭的手臂,长亭将石宣推到了庾皇后怀里,手缩在袖中将蒙拓送她的那只匕首一把拔开,若事情当真走到了那一步,那也决不能拖他们后腿。

天下不能落到石闵这个蠢货手里,也不能落到崔氏这个妇道人家手里。

外寇未驱,尚未国泰民安。

她不能成为蒙拓和陆长英的累赘。

兵士攥住长亭的胳膊,没敢用力,只轻声说了句,“劳驾蒙夫人别挣扎。”长亭回望其一眼,二十三四岁的年纪,见其重盔加身,是内城禁卫军的打扮,盔甲是深灰色的,上有红锈,这套盔甲不新了,说明这也并非新兵。

长亭笑了笑,“内城禁卫军是从各军千挑万选出来的,自古以来都是君上的心腹,君上将你们放在自己身边,不是为了捅自己一刀的。”

那兵士也笑,”人各有志,实在正常。“兵士谄媚地冲崔氏拍马,“更何况,微臣效忠的不也是君上吗?还是天命所归的君上呢。”

这番话说得崔氏无甚反应,倒是石闵很高兴,大手一挥,“会说话,赏你个侯爵做!”

兵士当即奴颜媚骨连声谢恩。

这个兵士的丑态,便是如今整个建康的丑态。

长亭仰头闭眼,这幅模样真他妈难看啊。

高台之下仍在酣战,石猛脸绷得很紧,石闵踱步到石猛跟前,缓缓蹲下,轻道,”父亲,你也看到了,你一早就将内城禁卫军交给我了,你看,我用得多好啊。你从小就喜欢我,我是你的长子,也是你最喜欢的儿子,既然迟早都要将这江山交到我手里,又何必拖来拖去拖成仇...”

石闵话还未完,石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揪住石闵的衣襟,几个健步便将石闵逼到了高台栏杆旁,石闵一半的身体悬空在外,一半的身体在栏杆里,石猛眼中含泪,怒声低吼,“老子要给石阔偿命!”

当下便揪着石闵的衣襟往外抵,事发突然,堂内禁卫军根本无法反应,石闵头朝下,手舞足蹈,一直挣扎,他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手脚四下乱舞,到底年轻力壮,石闵情急之下将石猛兀地推开,石猛脚下无力,几个踉跄后被绊倒在地,崔氏惊魂未定,高声唤道,“来人,君上癫了!把君上押住!”

三两人簇拥上前,三人六手把石猛摁在地上动弹不得。

石猛双手撑地,手背青筋暴起,脸色涨红。石宣被庾皇后抱在怀中嚎啕大哭,王太夫人高声哭喊,“阿闵,他是你爹!他是你爹啊!”

石闵手撑栏杆气喘吁吁站起身来,许是怒极,反手便给了身旁禁卫一个巴掌,“眼瞎耳聋!”石闵手将衣襟口扯松一些,高喊道,”他是我爹?他想把我推下去啊!“石闵向后退一步,怒极,”把君上给我扣住了!给我扣住了!“

三两禁卫将石猛一把拖起,扣在椅背上,石猛满面通红,脑门青筋突起,纵然发力挣开,仍旧无济于事!

最恨英雄迟暮!

石猛出身莽夫,凭一己之力打下这半壁江山,纵横沙场半辈子,临到老了如何能受尽那毛头小子这般屈辱!

长亭陡然眼中含泪,手紧紧攥住匕首,匕首是开了刃了,掌心早被割破,血一缕一缕向手腕处流,长亭力道颇大,蓄力甩开了那有着恶心谄媚脸嘴禁卫的手,牢牢抓紧匕首,刃尖对准自己的喉咙,迅速后退,后背靠在墙上,高声道,”你不会想看到我死的,若我死了,你如何能劝蒙拓与哥哥收兵回营!“

崔氏一惊,”去!把她匕首卸下!“

长亭满面眼泪,今日之乱如同当日旧景重现,石猛心机盘算另当别论,那几年,长亭在石家过的安稳日子,石家人给她撑的伞,为她挡的风,她永生难忘。长亭冲石猛咧嘴一笑,“在乱世当中,我如浮萍,我的尊严是伯父给的。如今,我投桃报李,决不能让您的尊严折在了尔等小人的膝下。”刃尖逼近喉头,长亭朝崔氏厉声道,“你放开君上!“

没有什么比尊严与信仰更重要。

这是世家子女受了一辈子的教导。

崔氏忘了,可她没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