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书然一直都知道,二姨是个有故事的人。
这有赖于她妈和小舅的宣传,一遇到有人说什么传奇事儿,这两人总会见缝插针来一句:
“这算什么,比不上我二姐,她当年了不得,说出来吓死你!”
但具体什么事儿,这俩人又都不说,只留下一个“你自己琢磨”的眼神。
老一辈还好,算是知晓钟家姐弟的性子,笑一笑也就过了。
但在年轻一辈的眼里,钟家二姨能文能武,神秘莫测,不少小孩儿没事儿就来胡同里晃悠,意图一睹其真容。
小时候的贺书然也是其中一员,仗着是自家亲二姨,傻兮兮带着小伙伴来看这传说中的人物。
一开始钟文敏不明所以,后来用几颗糖从小崽子嘴里知道了真相,气得要找那俩罪魁祸首算账。
明明都是几十岁的人了,还长腿一迈,跑得飞快。
也不知道哪家的小崽子看见了这一幕,呼朋唤友排排蹲在墙根地下看热闹。
这不,传言又被坐实了。
钟文敏咬牙切齿,回去找老太太嘟囔:“年轻那会儿在大队里被人当猴儿看,现在上了年纪又被胡同里的孩子当猴儿看!”
那时候年岁尚小的贺书然把这话听在了耳里,也记在了心里。
长大后,贺书然也陪着家里长辈走了不少地方,二姨同家里其他长辈不一样,她从不刻意讲故事,只是像那句嘟囔一样,因着触景生情,不经意间吐露一句:“我记得当年那会儿......”
寥寥几语就印证了她妈和小舅的话。
二姨的确是个有故事的人。
可那究竟是个什么样的故事,二姨没讲过。
但二姨写过。
那本最后定名为《我是钟文敏》的自传还没完结,贺书然也是机缘巧合翻开了它。
她把长辈们的回忆和那自传拼凑几番,也勉强能得出这样一个故事。
笔力不佳,望君多包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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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五四年十二月,这一年年末,钟文敏在几位长辈不知如何形容的心情中来到了这个世界上。
落地时哭声很大,隔壁床的老太太说这以后指定是个嘴壮的孩子。
钟奶奶想起刻意在脸上做了伪装的小闺女,再看向怀里的婴孩,险些落下泪来,侧过头收拾好心情才笑着回隔壁老太太的话:
“健健康康,平平安安长大就好。”
翻年一月,同行的钟家二儿媳林红娟未足月生下了个哭声孱弱的小闺女。
彼时,钟晓慧已经出院,带着孩子住在租的小院儿里。
钟家的条件在那个缺衣少食的年代绝对算得上上乘,小文敏被养得很好。
尤其是两个小闺女放在一起,对比特别明显。
钟奶奶当然不会亏待孙女,但到底在娘胎里养得不算爱好,让林红娟看着心就一抽一抽得疼。
无数次,林红娟都想着要不算了,总不能为了别人的错亏了自家孩子。
钟裕禾说都听她的,她说要就要,不要那就不要。
林红娟怨过丈夫的懦弱,看似把选择权都交给了自己,实际上也是因为他自己做不了选择。
但最后心软的她架不住老太太那一跪,也听不得那婴孩的啼哭。
后来,鹁鸽胡同里的人都知道,去隔壁省送小姑子的出嫁的林红娟早产生下了一对双棒儿。
钟文敏这个名字,落在了二房的户口本里,成了钟家的二闺女。
【那是一九五五年,钟文敏尚不满周岁】
钟家正逢多事之秋,一遭接一遭的难,压得人都快喘不来气儿。
但这些,对不知事的孩子影响不大。
小文敏身体是真好,比起妹妹三天两头咳嗽发热,她简直就像是个铁打的人。
小文姝在钟奶奶怀里难受得直哭,敏南姐弟俩在院子里欢快得玩泥巴。
钟奶奶说不清自己心里是什么感受,只能抱着小文姝声声轻哄,哄到最后自己也忍不住红了眼,一遍遍用只有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说对不起。
也不知道是不是钟奶奶许了什么愿,小文姝磕磕绊绊也长大了。
小北出生的时候,小文姝除了要比小文敏矮上一些,已经鲜少生病,追着哥姐后面也能跑挺长一段路。
只是钟奶奶身子骨一天不如一天,大院儿里搬进人家的时候她连帮个忙都要喘上许久,吓得童老太太不敢再让她做一点儿事儿。
同院儿里的其他婶子也让钟奶奶赶紧歇着,那些活计他们自己来就好。
小文敏扶着钟奶奶回屋休息,钟奶奶拉着她的手,告诉她多照顾些妹妹,别让妹妹受了其他孩子的欺负。
小文敏嗯嗯应下,转头跑去院子里和姊妹蹲在一起,听哥哥们招揽小弟的计划。
【那是一九六零,钟文敏五岁】
记忆里,奶奶总会摸摸自己的脸蛋,用一种她不太明白的语气说:“咱们小敏什么都好,就是差了一点儿。”
差了一点儿什么,小文敏不知道,但她就是觉得奶奶偏心。
因为奶奶还总是说一句话:“要多照顾妹妹”。
明明是一样的年纪,为什么自己就要多照顾妹妹?
小文敏这么想,她也就这么问了。
妈妈说,因为妹妹身体不好,所以要多照顾一些。
胡同里的婶子们说,因为在妈妈肚子里的时候,自己抢了妹妹的营养,妹妹到现在都长不高,所以她得保护妹妹。
小文敏觉得大人们就是偏心,但一转头发现妈妈也揪着小北的耳朵让他不准抢姐姐的糖块吃。
小北疼得哇哇直叫,她想起了今早上自己也抢了妹妹的糖块儿,后怕得揉了揉自己的耳朵,觉得妈妈对自己真好。
安慰好自己的小文敏转头瞧见拐角墙根儿处妹妹正在朝自己招手。
一副做贼模样。
她好奇过去,就瞧见妹妹手里拿着根已经开始融化的冰棍。
小文敏眼睛亮了,做贼的人又多了一个。
等到小姐俩一人一口分完了冰棍,她才想起问上一句:
“你哪儿来的钱买冰棍?”
“奶奶给的,让我自己去买零嘴吃。”
奶奶给的?
果然还是偏心!
小文敏心里想着,不客气拽过身边的人用她的袖子擦了擦嘴。
身边人也不客气,反应极快直接上脑袋蹭。
谁也不让谁,出门前还漂漂亮亮的姐俩脏兮兮回了家,一起站在墙角挨妈妈的骂。
惹得家里最小的弟弟颠颠来看热闹,看着看着觉得不对劲儿,小鼻子在连个姐姐身上嗅,然后哇一声就开始哭,说姐姐偷吃不带他。
林红娟眉心突突跳,咬牙切齿拎起了扫帚。
小文北书瞬间收声,自觉一起罚站,为了安全还站在两个姐姐中间。
小姐俩隔着人对看一样,那一刻默契达到了顶峰。
偷吃是一回事,但绝对不会承认,尤其不可能出卖奶奶。
这可是整个家里最大方的长辈了!
而小姐俩也是会讨巧的,罚完站背着人去找奶奶邀功,一人一句哄得老太太贼高兴,没少给钱让她们去买吃的。
也正是因为那段时间和奶奶亲近不少,小文敏发现了家里有一箱子小姑留下的书。
她实在太好奇了,趁奶奶不注意,钻进被窝里打着手电筒偷偷看,然后晚上等大姐睡着了,轻声讲给妹妹听。
小文姝不爱看书,但爱听故事。
“敏敏,我觉得你讲故事比咱姐好听,你以后想干啥啊?”
“我也不知道。”
“那你也去写书呗,肯定这些好。”
大约就是这句话,给才十岁出头的小文敏埋下了种子,有什么东西即将破土而出。
但这样的情况也没多长时间,到底是一张炕上躺着的,钟文婷还是被吵醒了。
听到两个妹妹的在说什么的时候,脸色有些古怪,眼睛里都是担忧。
再后来,奶奶屋子里的书都没了踪影。
没了精神食粮,小姐俩很快又被奶奶塞的钱转移了注意力。
本来已经消停的小文北又开始觉得不对劲儿。
但奈何人太小,脑子不够用,以至于老太太都入土长眠了,他还是没搞清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而奶奶走了,小文敏很是难过了一段时间。
不仅是没了零嘴来源,还是因为这是她第一次真切感受到死亡。
死亡,不是像二堂哥那样去别的地方生活,也不是像大花姐姐嫁去别的人家。
而是往后的岁月,无论睁眼闭眼,白天黑夜,这个人都不会再出现在你的生命中,你终其一生都无法再看见她的笑。
爷爷说,这是人生常事,以后还会有无数场离别,甚至于最后她自己也会给别人一场离别。
还有些懵懂,也有些难过,小文敏第一次拿起笔在报纸的空白处写下心绪......
【那是一九六七年,钟文敏十二岁】
六八年刚开年,上门的媒婆越来越多,都是冲着她家大哥。
钟文东,十八,大高个儿,钢铁厂的职工,还是老厂长的长孙。
这块儿香饽饽谁都想啃一口。
那家的小闺女,这家的大孙女,还有隔壁谁的侄女......
至于最后谁能啃上,敏姝南北没少凑在一起下注。
赌注五分钱。
只是答案还没揭晓,上高一的大姐病了。
钟文婷在家里躺了好几个月,直到九月份,敏姝南都上了初一,她才算完全好。
都不是傻子,毕竟林红娟那副模样瞧着担心,但实际上她的注意力几乎全都放在了敏姝姐俩身上,千叮咛万嘱咐让她们一定要考上高中。
说这话的时候,一手拿扫帚一手拿擀面杖。
小姐俩瑟瑟发抖,发誓自己一定好好学习。
林红娟满意了,转头看向钟文南。
钟文南浑身一激灵,接过扫帚笑容乖巧祸水东引:“二伯母,我大哥啥时候结婚啊?我帮您收拾屋子!”
林红娟又看了会儿这个自己养大的侄子,叹了口气。
算了,不想读就不读吧,左右这孩子不愁以后。
想通了这些,林红娟又掂掂手里的擀面杖,无声威胁一番后,开始着手忙活大儿子的婚事。
婚事还算热闹,毕竟是这一代第一个成家的孩子,家里特意收拾出来个屋子给小夫妻俩做新房,剩下的两个弟弟带着自己的枕头开始了“随处而安”的生活。
大儿子过后就是大闺女,林红娟雷厉风行在大闺女满十八岁那天就压着人和隔壁于家独子领了证。
这个时候,钟文敏算是彻底明白了妈妈的用意,和钟文姝两人互相监督着,在钟家有了第四代后没多久有惊无险考上了高中。
又可以缓两年气了,小姐俩都这样想。
【那是一九七零年,钟文敏十五岁】
可是两年太快了,钟文敏觉得似乎就是眨了几下眼,就来到了命运分水岭。
想要效仿钟文婷的法子是不成了,姐妹俩总得走一个。
可是谁走呢?
谁都不想走。
钟文敏记得,妈妈放下那句“谁成绩好谁顶班”的当晚,她满心焦虑,身旁的人在黑暗中翻了个身,像小时候那样依偎着她,告诉她:她们是最亲密的人。
钟文敏蓦然想起小时候奶奶总说,让自己多照顾妹妹,要保护妹妹。
那现在呢?
在这个决定命运的分水岭,自己也要保护妹妹吗?
钟文敏不想,但她不知道该怎么做,心里酸胀得实在难受。
她也伸手环抱住身旁人,努力体会那句“我们是最亲密的人。”
那就交给命运吧,就像妈妈说的,用成绩来决定自己的命运。
而等到命运揭晓的那一刻,钟文敏终于是懂了奶奶的又一句话:
“咱们小敏什么都好,就是差了一点儿。”
原来是差了一点儿运气啊。
缩在炕角听着大姐的敲门声,她这样想。
可她真的很努力了,废寝忘食得学,拼着一股劲儿,还是差了那么一点点。
钟文敏用枕头握住自己的头,试图把自己和外界隔绝开来,直到那道声音传来:
“小敏,给妈开门。”
钟文敏开了那道门,红着眼睛看着门外的人,委屈再也忍不住,瘪嘴就想哭。
林红娟叹了口气,拉着人进门,坐在炕沿,陪着闺女一起红了眼。
“我的小敏啊,也是个大人了。”
大人的世界是很残酷的,他们要去面对风浪,要去抵御风霜,要学着坚强,要学着报喜不报忧。
钟文敏觉得自己做不到。
但是妈妈说,家永远是家,爸妈永远是爸妈。
她也永远是她。
那好吧,钟文敏要长大了,也要远航了。
【那是一九七二年,钟文敏十七岁】
火车上的知青都是大包小包,或激动或担忧介绍着自己。
钟文敏简单说了两句就没了心思,车上什么味道都有,混杂在一起,让她有点儿恶心。
好在她是靠窗的位置,多少还能喘口气,过道里的人就没那么好运了,忍了一路嘟囔了不知多少句。
就这么和身旁的女知青一路轮换着睡觉,火车到站了。
还没来得及歇口气,又被吆喝着上了汽车,这次连座位也没有了。
一起的女知青还想让她帮着拿个包裹,她拒绝得毫不犹豫。
家里花那么多钱给她寄包裹,可不是让她来助人为乐的。
要是平时还好,这一路过来钟文敏觉得自己都要散架了,别说多拿个包裹,现在多个水壶她都能直接倒地上。
那女知青也没强求,看她不愿意也就找了别人,只不过被分到一个大队的两人,也就是点头之交了。
下了汽车,还有挺长一段路,赵沟子大队算是富裕,竟然用了拖拉机来接人。
开拖拉机的皮肤黝黑的小伙子,话不多,被一起来的大队长指挥着帮知青的搬行李。
到钟文敏的时候,那小伙子诧异看了好几眼,几番犹豫开了口:“钟知青,你就带了这点儿东西?”
钟文敏实在累了,也懒得解释,点点头算是答了话,也就没注意到周围人那或同情或看好戏的眼神。
拖拉机也不舒服,颠得屁股疼,好不容易挨到了知青点,以为总算是能歇口气。
可事儿还多,初来乍到,你得先和老知青打招呼,还得收拾住的地方,整理自己的东西。
等都这些都做完,钟文敏累的连饭都没吃,直接倒头就睡。
跟她一样还有耿甜。
钟文敏记得这姑娘,她带的东西的也少,也不知道是不是跟自己一个情况。
不管了,先睡觉,其他的等缓过来再说。
然后在她们不知情的情况下,两个人就被默认分到了一组做饭。
那也挺好,两人瞧着似乎都受不得累,那就谁也别嫌弃谁。
第二天,新知青还有一天休息时候,大家就约着一起去了县里,缺什么都买点儿,正是农忙,后面可没时间。
于是乎,钟文敏就这么和耿甜在邮局不期而遇,看着彼此拿着的大包裹,两人都笑了。
很好,盟友有了。
“文敏,你说一会儿咱回去他们是不是得眼睛都气红了?”
钟文敏不明所以,诧异看了过去。
“还不是昨天,看咱俩什么也没带,他们就差直接把话写脸上了。”
钟文敏懂了。
人嘛,难免会比较,大家都算是落难的“凤凰”,可不得瞅瞅谁已经有了成山鸡的苗头。
还真别说,耿甜这么一提,钟文敏拿着大包裹跟其他新知青汇合的时候特意瞧了他们的表情。
果不其然,都是难掩诧异。
钟文敏高兴了,在别人问起的时候,也不瞒着:
“家里疼我,怕我路上累着,就没让我带多少东西,棉被水壶那些都给寄来了!”
语气嘚瑟,让人听了真不爽。
这不,就有人开口了:“那要是真疼你,怎么不想办法让你留城,反而是来下乡当知青?”
这话,钟文敏听着是真难受。
但她早就料想到会有这一出,话也是张口就来:“我是积极响应国家政策来做进步青年,多好的事儿,怎么到你嘴里就变了意思,怎么,你对下乡当知青有意见啊?”
这还谁也不敢承认,大家默契转了话题,只余开口那人小声嘀咕:“装什么装。”
但是甭管装不装,也甭管内情是啥样,但新来的钟知青和耿知青条件好,这点在大队上传开了。
后来每个月都有邮差来给这俩人送信,隔三差五还有钱邮来,更是坐实了条件好的传言。
大约是不甘心,钟文敏终究是没做到家里叮嘱的低调。
或许也是要极力证明自己是有点惦念的,每次家里寄信来,她总是会状似无意找个大家都在时候拿出来看。
信件很多,有爸妈的,有姝姝的,就连不熟的小姑都寄来了不少。
这其中,还有宝来的。
有人凑上来问信上写了啥,钟文敏就说家里人想自己了,然后在大家的羡慕的言语中笑成了一朵花。
除了农活真的很累,日子似乎也没有想得那么糟糕,只是偶尔想起家里有个跟自己命运相反的妹妹,难免会酸涩。
尤其是在看到妹妹寄来信上说起她的生活,祝福之余也会怨愤。
钟文敏知道,妹妹的信没有炫耀,有的是分享和担忧。
而且那些信封里总是有钱有票,甚至没信寄来的时候还会有包裹,都是瑕疵布和自己爱吃的零嘴。
可是,别人的幸福有时候真的会刺了自己的眼。
钟文敏太迷茫了,再不找人讲讲,自己可能真的填不了那道裂缝了。
耿甜安静听完,没劝慰,也没做任何评价,只是笑着讲了她的故事。
不得不承认,人都是喜欢对比的,耿家姊妹那些事儿是钟文敏从没有经历过的,唯一的接触大概是在关月那儿听过一两句。
钟文敏后来在想,当时的自己陷入了死胡同,若是耿甜只说什么安慰话,或许还会起什么反作用。
当时的一切都是刚刚好,对耿甜的心疼超过了自身的迷茫。
两颗心就这么在赵沟子大队挨近,两个人也相互扶持走过一段不算长的岁月。
她们一起找大队上的人在农闲的时候建了个房,不大,两个姑娘住刚刚好。
吃饭也和其他的知青分开,柴火找了存在感不高的覃浩峰等价交换,清净了不少。
大队上又掀起了一阵风波,不少人偷摸打听这俩姑娘的家境。
什么心思大家心知肚明,但好在这个大队上的人大都淳朴,就算有心思也没人做那些龌龊事。
耿甜笑她天真,说这安生日子全是她堂哥的功劳。
钟文敏想想,似乎还真是这样。
临近年关,在部队的钟文西打着探亲的名义,穿着一身军装来大队上转悠了好几圈。
严肃的模样还挺能唬人,至少大队上的人都知道钟知青是有人撑腰的。
撑腰的人还就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
连带着关系好的耿甜都受益不少。
这谁敢惹?
还真有,张晨。
若说这个大队上有什么人能让钟文敏第一眼就记住,那一定是满身书卷气的张晨了。
许是当了老师,农活做得不多,张晨比起其他知青耀眼了不少。
再加上他见人三人笑,温和有礼,钟文敏确实有些心动。
可是心动之余,总会想起妈妈的话,热起来的心又冷静了,以至于张晨提出交往的请求时,她根本没多思考下意识拒绝。
张晨还是一如既往笑容温和,开口带了几分遗憾:“看来还是我不够好,让钟知青对我没有信心。”
这话一出,钟文敏没愧疚,倒是突兀想起家里那个妹妹。
要是姝姝在这儿,一定会嫌弃得皱起眉,搓搓胳膊,低声吐槽一句:“这人有病吧。”
想到这儿,钟文敏笑出了声。
“钟知青,你怎么了?”
“没事儿,我就是想起了家里人,下个月他们就要来了。”
张晨下意识皱眉,然后立刻扬起笑:“那真是太好了。”
可不是太好了,她盼这一天真的太久太久了!
从接到电报的时候就开始期待,整个心被一点点填满,满得就要溢出来,然后在见到妈妈的时候彻底爆发。
姝姝抱着她嗷嗷哭,妈妈在一旁瞧着她们红了眼。
那一刻,钟文敏无比确认,这个世界上所有人都可能抛弃自己,但是妈妈和姝姝不会。
既然有人托底,既然有人永远不会抛弃自己,那何苦在自己没下定决心的时候就赌一个未来?
赌赢了还好,要是输了,夜半醒来都得给自己一巴掌,狠骂一句:你怎么这么不争气!
钟文敏想想都觉得疼。
倒向张晨的天平回旋了一点点,就这一点点足够钟文敏在面对张晨的时候多一分理智。
而有的时候,人真的只需要这么一点点理智,就足以改变很多东西。
家里的信也来了,里面是张家的种种。
好复杂,钟文敏不想思考,天平就这么平了。
张晨再一次找来,说想要和自己一起进步。
钟文敏无端有些厌烦,只说自己还没想好。
张晨依旧温和,笑着说等她。
这一等,就等到了耿甜结婚的消息。
钟文敏想不通,明明去年还是个眼睛带着光亮的姑娘,怎么就短短时间就向命运低了头?
是因为农活吗?
是因为钱吗?
还是因为家里的那封信呢?
耿甜没说,只是固执得强调要嫁的那家人真得很好,她也会过得很好。
钟文敏就这么送耿甜出嫁,看着她一点点没了曾经的光彩,看着她终于忘记了写写画画,沉浸在柴米油盐酱醋茶。
那一刻,天平斜得彻底。
就在钟文敏想着该怎么和张晨把话说清楚,才能不耽误自己的名声时候,覃浩峰交给了自己一封信。
信上明明白白是张晨和李雪琳过往。
好一段精彩往事,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但相爱抵不过利益,她弃了他奔赴更好前程,他报复她找更好的跳板。
很好,不说天平偏向谁了,天平是直接没了。
钟文敏真的不知道是该生气被利用,还是该庆幸自己终于能安了良心。
“钟知青,我也就知道这些了。”
覃浩峰确实也只知道这些,内里的细节还是费心打听过的,算是对得起那位长辈的嘱托。
想到此,覃浩峰又开了口:“钟知青,以我对张晨的了解,不是死缠烂打的人,还有钟知青最好还是找个伴一起,一个人不安全。”
言尽于此,之后覃浩峰除了依旧用柴火换点儿吃的,再没和钟文敏有任何交集。
而张晨确实如同覃浩峰所说,当钟文敏把所有事情摊开,他也直接承认,想要和钟文敏交往,是因为合适。
合适?
这个词钟文敏不喜欢,至少十八岁的钟文敏不喜欢。
也算是情窦初开成了泡影,钟文敏很是消沉了一段时间,整个人蔫哒哒,有点儿可怜。
焦雯婕闻着味儿就找来了,依旧是伤春悲秋,凄凄惨惨~
也是闲得慌,钟文敏破天荒想知道这姑娘到底有多惨,开口问了那么两句。
焦雯婕瞬间打开话匣子,嘀嘀咕咕说了一大堆。
钟文敏耐着性子从头听到尾,越听越不对劲儿。
这到底怎么个惨法那是一个字没说,翻来覆去都是“不像我...”
也真是个人才。
把人送出屋子,钟文敏脑子嗡嗡响,那点儿郁闷倒是弄巧成拙没了踪影。
算了算了不想了,收拾收拾东西,她要回家过年了。
【那是一九七三年,钟文敏十八岁】
时隔一年半再踏进那条胡同,那仨婶子依旧热情,咋咋呼呼夸了一通,然后就开始打听下乡种种。
好不容易脱了身,踏进院门,童奶奶笑容慈祥,絮叨着回来就好。
王婶子问她吃不吃瓜子,李婶子递过来一缸热水,让她暖暖身子......
回家可真好,暖言暖语,热腾腾的饭菜,还有给暖被窝的两个小崽子。
钟文敏躺在熟悉的炕上,睡得特别好。
妈妈说得不错,家永远都是她的家。
乐呵呵过了一个年,十九岁的钟文敏迎来了曙光。
翻年回了赵沟子大队没多久,部队上的二堂哥带着未婚妻子再一次来到了大队。
卫圆圆看着钟文敏眼睛都亮了,也不生疏生前挽住她的胳膊,说她长得真好看。
后来钟文敏也问过卫圆圆,怎么就看上了自己。
卫圆圆向来是大方的性格,没什么可遮掩的:
“那时候文工团缺人,你条件不错,再加上咱俩以后是一家人,就是个顺手的事儿。”
这么一顺手,钟文敏的命运就改变了。
离开赵沟子大队的那一天,很多人都来相送。
张晨祝她前程似锦,覃浩峰祝她一路顺风。
焦雯婕哼哼唧唧说她命真好,不像自己还得受苦。
还有耿甜。
耿甜一直送她到了村口,就像是当年钟文敏送她出嫁那样。
两个女孩抱了抱彼此,没有再多言语。
钟文敏坐上周青山开的拖拉机,挥挥手,没有再回头。
【那是一九七四年,钟文敏十九岁】
说起来,文工团也辛苦,好在钟文敏这些年也吃过苦,咬咬牙也算是过来了。
再加上钟文敏有一副好嗓子,被带队的老师看中,带在身边亲自指导着。
偶尔也会跟着卫圆圆一起回卫家吃饭。
卫家夫妻都是好性子的人,知道钟文敏是女婿的妹妹,更是热情。
热情到特爱给她介绍对象。
但大概就是缘分不够,她见了一些人,没合上眼缘。
后来实在没这个心思,只说谈对象这事儿还得回家问问妈妈。
就这么过了几年,钟文敏没找到机会回家,不过日子倒是不错,比起在赵沟子大队的时候脸色好了不少。
年岁增长,褪去了青涩,人也愈发漂亮。
就在钟文敏出落得要让人移不开眼的时候,家中传来信儿,让钟文敏没事儿多看看书。
林红娟怕闺女不当回事儿,隔几天就要打个电话过去,连哄带骂,感情充沛。
卫家这边似乎也闻着了味儿,找回来不少资料。
行吧,家里总不会害她,让学习那就学吧,万一真有那个机会,钟文敏不想再经历当年的八分之痛。
人生转折点也就这么来了,确切的消息登报,钟文敏带着个小包裹像十七岁那年一样,坐上了火车。
只是这一次,是回家的路,也是奔前程的路。
她一定要走得漂亮!
收到录取通知书的时候,钟文敏嚎啕大哭,引得胡同里的人都来看热闹。
考得更好的王军义瞠目结舌,认真思考自己是不是也应该嚎一嚎。
酝酿半天,实在是嚎不出来,只能随大流盯着钟文敏看。
不愧是文工团出来,真厉害啊!
钟文敏是情真意切在哭,哭她这些年始终未散的遗憾和委屈,哭她的苦尽甘来,哭她的前程似锦。
钟文敏知道,比起更多的人,她的经历其实算不上什么。
但还是那句话,身在其中方知其味。
她钟文敏,靠着自己回来了。
【那是一九七八年,钟文敏二十三岁】
钟文姝好奇问钟文敏,最后怎么就决定了是李宝来。
钟文敏也经常在问自己这个问题。
认真思索一番,蓦然想起当年张晨的那两个字:
合适。
但好像又不仅仅是因为合适。
大约是知根知底没有隐瞒;
大约是下乡时候没有回复但也不曾间断的信;
大约是练了一天嗓子,疲惫不堪时候,面前突兀出现的风尘仆仆的脸;
大约是合口味的果脯和糖;
大约是几年如一日,得不到回应也不曾改变的心。
钟文敏想,浪漫或许并不只是像小说里那般定义。
它可以是拔山涉水的一颗糖,也可以是路边的一块石头;
它可以是开在山巅的一朵花,也可以是墙根儿下的一棵草。
它不一定要大胆张扬,它可以润物细无声。
说这么多,归根结底最重要的还是那句喜欢。
少年炽热真诚,二十五岁的钟文敏确实很喜欢这样的宝来。
那就试试吧,把十八岁时候所有的顾虑抛开,用自信平和的二十五岁面对这一份感情,以及...
那场风浪。
语言的力量真的难以想象,有的时候一句话就足以把一个人拉入冰窖。
一刹那,曾经忽略的细节如走马灯般在脑海里闪过,奶奶的欲言又止,小姑的信件,妈妈说她救过小姑的命...
原来是这样啊。
但好像也不只是这样。
爷爷将那对母女拒之门外,爸爸给她开了不少小灶,姊妹们坚定将她护在身后,贺哥给了她四颗糖,宝来把她紧握的手一点点掰开,还有妈妈。
妈妈说:
“这是你家,我永远是你妈。”
【那是一九八零年,她二十五岁】
毕业以后,钟文敏进了学校教书,光荣是真光荣,累也是真累。
没多久下来,人瘦了好大一圈。
宝来嘴上没说什么,只一个劲儿给她塞吃的,从南到北的都有。
大约就是在一个阳光溢满院子的午后,钟文敏微微举高咬了一口的芒果干,看着它和那有些刺眼的太阳慢慢重合。
还挺好看,钟文敏这样想。
“看啥呢?”宝来很好奇。
“看太阳。”钟文敏动作没变,笑着回话。
宝来噢了一声,也拿起一片芒果干,咬了个差不多的弧度,学着钟文敏的样子也把芒果干举起来看太阳。
钟文敏一回头就看见这样的场景。
有点儿可爱。
钟文敏没忍住笑出了声,宝来转过头,脸上是显而易见的疑惑,但不过片刻,也跟着笑了。
心软得一塌糊涂,钟文敏开了口:“结婚吧。”
结婚吧,这三个字听在宝来耳朵里简直太美好了。
近乎一米九的汉子嗷嗷哭,吓得屋里小憩的老爷子以后出了什么事儿,着急忙慌出来,知道是怎么回事儿,气得给了这傻孩子俩拐杖。
真没出息,老爷子嘴上骂着,心里却尽然是欣慰。
老一辈求子女出息,求子女孝顺,也更求子女能有个贴心人。
结婚就是一辈子的事儿。
老爷子没想过配与不配,他只是将李宝来这个孩子看在眼里,觉得宝来好,觉得宝来能对小敏一辈子好。
所以那两拐杖,何尝不是一种认可。
但是老爷子发誓,他要是知道这孩子能在产房外哭得更大声,自己一定买个更硬的拐杖。
贺实瞧着周遭人看过来的眼神,实在忍不住了,上手想要把这人嘴巴捂住。
谁曾想,宝来正愁没地方发泄,对这送上来的手直接就是一口。
那一口,疼得贺实呲牙溜嘴,一把拉过身旁的于成海让他来管。
仨连襟,他一个最小的逞什么能!
这一切,产房里的钟文敏是不知道的,她只觉得撕心裂肺得疼。
后悔生孩子,又感激妈妈的伟大。
当然这里的妈妈是亲爱的林红娟同志,把她带回家,养大的妈妈。
耳边传来婴儿的哭声,钟文敏转头看去,红彤彤的,真丑。
但这是她和他的孩子。
【那是一九八三年,她二十八岁】
生活进入到一个新的阶段,但似乎又没有什么不一样。
钟文敏拿起笔,继续写着她的故事。
钟文姝乐呵呵咬着苹果凑过来趴在自己的背上,非说要看。
这倒是没什么不能看的,钟文敏顺手拿过那被咬了几口的苹果,大方给让了位。
“你这也没写完啊!”
“那我才多大?人不都还活着,故事都还没完。”
“倒也是,不过你这书名咋不用我给你想的?”
钟文敏气笑了:“你还好意思说,你那名字《我最爱的妹妹》,跟我有什么关系?我的书还是你的书?”
“咱俩还分你我?”
笑闹间,钟文婷推门进来:“孩子都哭成什么样了,你俩还跟没事儿人一样?”
那仨崽子放在一张炕上,一个哭了,另外两个准保也安生不了。
小姐俩对视一眼,开口毫不客气:
“有妈呢!”
“有妈妈呢!”
屋外传来林红娟骂骂咧咧的声音,心里却暖得不像话。
这大概就是底气吧,不管年龄多大,不过经历过什么事儿,但只要转头还能看见妈妈,那就什么都不用怕。
人生没有过不去的坎儿,因为身后有妈妈。
当然有些事儿得先过妈妈这道坎儿。
孩子们上了小学,敏姝姐俩干脆利落辞职。
钟文敏的原因是想趁着年轻多看看这个世界。
至于钟文姝,躲在钟文敏身后说要陪姐姐。
林红娟忍了又忍,到底没再拿起墙角的扫帚,只是气得两天没让这俩闺女进门。
等到再开家门的时候,开口还是带着点儿怨气:“你们啥时候滚?”
姐俩一左一右挽上林红娟的胳膊,压低声音开口:“不急,我们先陪陪爷爷。”
林红娟步子一顿,轻轻叹了口气,去了厨房没再说什么。
钟文姝抬手招呼跟在屁股后面的小书然:“然然来,趁着今天放假,咱们去找太姥爷听故事。”
小书然顶着一张和钟文姝像极的脸,左手牵妈妈,右手牵二姨,还不忘招呼笑出一口大白牙的小舅,四人结伴进了老爷子的屋子。
老爷子盘着核桃,笑眯眯开了口:“然然想听故事啊?那可不是一天能讲完的。”
“您慢慢讲,讲多久咱就听多久。”
“好,八十年前......”
【那是一九九一年,钟文敏三十六岁】
外面的世界很大,搭上自家旅行社的顺风车,钟文敏带着本子和笔去了不少地方。
夫妻俩也不缺钱,宝来不当司机后,把孩子甩给爹妈,乐颠颠跟着,说什么也要一起。
两人吃过了天府之国的火锅,看过了彩云之南,踩过一望无际的海水,最后去了赵沟子大队。
熟悉的面孔几乎都没了,没有了大队长,没有了记分员,没有了会计。
倒是地里的庄稼,涨势更加喜人。
知青点的房子早就重建,住了新的人家。
带路的小孩叽叽喳喳,告诉钟文敏那之前住了不少的知青,现在都回城了。
钟文敏心中万千触动,打发了小孩,朝着记忆中耿甜的家去。
入目是新房子,钟文敏心放下了一半,上前敲门,一个腰有些弯的中年妇人开了门。
“您好,请问耿甜在吗?”
那驼背老人盯着钟文敏愣神片刻:“你是当年那个去部队的知青吧?”
“是我。”
“还真是你!你找耿甜是吧?她不在,出去打工了,你下次来,她一定在!”
“她过得好吗?”
“好,儿女都出息,也走出这个村子了。”
“那就行,我下次再来。”
说完话,钟文敏转身离开,没再回头。
宝来回头看了一眼,那妇人还在原地站着,见他回头露出一个笑。
他礼貌回应,再转头时发现,钟文敏早已泪流满面。
“回家吧,我不喜欢这儿,我想回家了。”
“好,咱回家。”
回了京城,焦雯婕闻着味儿跑过来:“咋样,见着耿甜了吗?”
“没,她外出打工了。”
焦雯婕点点头:“那也行,总比在村子里好,诶你说人的命还真不好说,你俩当年条件都那么好,不像我家里...”
钟文敏眼疾手快把桌上的饼干塞她嘴里。
得,焦雯婕懂了,这是又嫌她烦了。
行,她走就是!
明天,不,后天再来!
钟文敏看着她的背影,脑瓜子嗡嗡疼,干脆起身回家找妈妈。
推开院门,走进后院,林红娟坐在摇椅上给书然讲故事,脚边还有一条大黄狗。
钟文敏走进,听见了那让人心安的声音:
“你姥爷陪了我六十年......”
【那是二零零八年,钟文敏五十三岁】
钟文敏有时候也会想,自己那个生物学上的父亲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不过也不难猜,那肯定是个不负责任的人。
钟文姝和关月两人,在确认钟文敏真的不在意后,有事没事儿就把人拎出来骂两句。
钟文北更是敢想:“二姐要不我托人打听打听?”
“我有病打听他?”
“要是有钱,咱去把钱都骗过来养咱爸,要是没钱咱就跑。”
钟文南抬手就是一巴掌:“滚一边去,闲得慌,你就跟团出去玩儿,净在这儿出馊主意。”
老光棍钟文北早就习惯了哥哥姐姐对自己“动手动脚”,只要没有小辈在,他那真是一点儿都不在意。
只是转头想到三哥的话,心里难受得要命:“我不去,我要陪爸。”
气氛静默一瞬,钟文敏站起身:“我回家看看爸。”
回家,也就是从八号院走到五号院,也就几步路的距离。
钟文敏绕了弯儿,去了前面市场,找到角落那个小摊,笑着开口:“杨哥,给我来份绿豆糕,记得用油纸袋装。”
“给钟叔的是吧?拿去,不要钱!”
“那我也不客气,谢谢杨哥了。”
“快去吧,别让钟叔等急了!”
【那是二零一八年,钟文敏六十三岁】
疫情结束后,钟文敏又一次坐上了开往东北的绿皮火车。
小辈们都劝,说现在交通方便,干啥非得坐绿皮火车。
钟文敏才不管,说那条路就得坐绿皮火车才有意思。
一句有意思,引得一大堆老头老太太抬脚就跟着去。
姝贺、南月、敏宝、单身老头钟文北。
贺书然无法,也实在放心不下,自觉能和小舅搭个伴儿,干脆跟着去了。
火车摇摇晃晃开了,车厢里全是这几个老头老太太的笑声。
贺书然看着看着也笑了,转头就对上了二姨的眼睛。
这双眼睛的主人,一定是个有故事的人。
贺书然这样想。
【那是二零二四年,钟文敏六十九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