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轻岚哑然失笑。
“你今天到底怎么了?”她歪着头看着床榻上的介衍,“是我这身男装太好笑了吗?”
介衍却没有说话,仍只是在那里笑着。
他既庆幸这是在梦中,所以自己拥有一切任性的自由,然而静静地看着眼前的轻岚,心底又好像有一丝苦涩的希冀,希望这一刻能够化为现实。
哪怕不像现在这样美好,也无所谓。
“谢谢你送来的行椅,如果没有它,我真的连出行都全是问题。”
“这种事就不用道谢了。”
“怎么不用,”林轻岚的声音忽然变得有些异样,她略略低下头,“上次你来看我时,我对你讲的那些话……你没有生我的气,真好。”
介衍一怔,“我为什么要生气?”
“因为我那时候说的话啊……”林轻岚依然低着头,“说什么,感觉像是被困在了身体里……从前的身体就是如今的牢笼,很无聊之类……”
介衍目光柔和地发出了询问,“确实……是很无聊的啊,你哪里说错了呢?”
林轻岚仍是摇头,伸出手去给自己正在发热的两颊降温,她轻声道,“那个时候,我说这些,是因为……我以为自己也明白了你的感受。但我没有意识到,我那时的痛苦是有限的,我知道自己会恢复,知道眼前的一切苦难都是暂时的,我不会被永远困在行椅上。”
轻岚抬起头,介衍这时才看到,她的目光中闪着盈盈微光。
这是……哭了吗?
“等到后来,我发现,自己可能再也不可能康复的时候……我才真正明白,要永远被禁锢在行椅上是什么滋味。那种绝望……在见你的时候,我还不明白……”
介衍眉头微颦,一时有些无措,他连忙用右手支撑起身体,想伸手去探林轻岚的脸。
“轻岚……?”
“你听我把话说完,”林轻岚按下了介衍的手,她的喉咙动了动,强行将喉中的苦涩压了下去,“我之前一直觉得荒唐,像你这样风清月朗的人,怎么会在太子这种人身边,为他鞍前马后?直到昨天晚上,郡王殿下和我在御花园吃饭,皇上突然说想任命我去做‘御笔女官’,那个时候,我一下就想到了你……”?介衍心中微动……
如果是梦……现在的感觉,未免也太过真实。
林轻岚的眼泪大滴地掉落,即便她再想隐藏也无济于事。
“为什么想到我,”介衍有些不确定地开口,“你……想到了我什么?”
林轻岚望着他,微笑里带着些许伤感,她又沉下了目光,轻声道,“我不确定我这一次的感受是不是和你一样,但我很想把我所有的想法都告诉你。昨天傍晚的时候,我发现自己之前以为可行的办法……其实完全行不通。我第一次意识到我可能会永远失去自由,那个时候我觉得整颗心都要死了,什么也不在乎,什么也不想要……可是,当皇上开口,要我去做‘御笔女官’的时候,我还是心动了。”
“圣上的钦命,是很难得的,”介衍轻声道,“心动了,有什么稀奇?”?林轻岚用力地摇头,“不是的,那个时候,我好像听到心里有个声音,说‘别怕,就算是到了这个地步,也有人需要你’,就算是到了这种地步……我也依然被人需要。这个念头一下就抓住了我,让我觉得,这个任命就像我的救命稻草,我非要抓住它不可……”
林轻岚望着介衍,看着他的眼睛一点点冷下去。
聪明如他,听到这里,大抵也已经明白了自己想要说什么。
“我知道你的意思,轻岚,”介衍又露出了令人熟悉的寡淡微笑,“我已经不会再像从前一样,对太子唯命是从了。因为这不值得,对吗?”
林轻岚点了点头,然后又摇了摇头。
“我不懂了。”介衍笑着皱起了眉,“你还要我怎么样呢?”
“我不能让你松开那根稻草,又不给你新的希望,”林轻岚低声道,“那样的做法,叫‘何不食肉糜’。所以……”
林轻岚忽然停了下来。
介衍望着她,有几分好奇地接道,“……所以?”
四目相对,林轻岚深吸了一口气,双眸之中仿佛燃起了微光,“我想把我失而复得的东西,也送给你。”
……
岱陆城的日出又一次降临。
介衍也再次睁开眼睛。
与往常不同,今早醒来之后,他没有喊普仁来为他穿衣洗漱。
他只是静静地躺在那里,望着头顶的帷帐,面色平静地眨着眼睛。在他的脑海中,昨晚的画面还在一幕幕地重复。
一时间,仿佛有无数道林轻岚的倩影重叠在眼前,笑着的她,哭泣的她,惊怒交加的她,温柔慈悲的她……
每一次眨眼,林轻岚的音容笑貌便仿佛比之前更立体了些。
说起来,李钧可能别的地方不行,但在觉察人心上,还是有些本事的——毕竟在那么早的时候——在杨玄庭甚至还没有回来、连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这一切正在发生,他就看出了,自己对林轻岚的感情。
介衍轻轻地笑了起来。
然而即便如此,昨晚的梦也过于疯狂了。
那些在黑暗中克制而闪耀的金色线条,如同活生生的藤蔓覆上自己的双腿,林轻岚疲倦而真挚的微笑,还有那句,“从今晚开始,我们都自由了。”
“普仁,起了。”介衍终于像从前一样开了口,不远处的床榻上传来些许轻微的响动,那是普仁正在醒来的声音。
梦境固然美好,但现实世界里的人,也总还有自己的路要继续走下去。
“哎,今儿个是怎么了……竟然醒得比爷还晚……”普仁咕哝着,飞快地下了床。
“许是你这几天太累了。”介衍轻声道,他自己撑着床榻坐了起来,“等回了王府,你再好好歇歇吧。”
普仁很快打了热水进来,每日睡前和醒后给介衍的足浴他从来不敢有半点耽误。
“这有什么累的,”普仁把水盆端到介衍跟前,用手试了试水温,“咱就劳劳筋骨,睡一觉就好了,哪像爷每日操持那么多事情,您才真是累呢。”
“嘶——烫了。”介衍轻声道。
“哦哦,那我再添点儿凉的来,爷您等着。”
普仁起身便去端放在不远处的凉水桶,等再转回身,手里的水桶,连同里面满满的凉水,全都掉落在了地上。